“我去开门吧,蒋进忠好像有点胆怯了。”徐妙云笑着起身。
朱棣顺着窗口,往台上看去……
不停有大乡绅离开,蒋进忠脸色微微泛白,额头也急出了汗。
这很正常。
隋唐时期,地方官看世族脸色。
宋朝之后,地方官看乡绅脸色。
可地方官,真要当了地方乡绅的应声虫,那也别想做出政绩了。
看蒋进忠频频往楼上看来。
朱棣点了点头,冲蒋进忠竖了个大拇指。
这个时候,蒋进忠需要被认同。
但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
能不能支棱起来,得看蒋进忠自己的。
……
就在朱棣给蒋进忠点赞时。
徐妙云打开门。
毛骧看到徐妙云,忙作揖道:“拜见夫人。”
“毛指挥使请。”徐妙云笑着点点头。
毛骧入内。
很谨慎的靠着墙边走,来到朱棣身后靠墙的位置站定。
朱棣收回视线,伸手推了把椅子到毛骧面前,“毛指挥使坐。”
“谢朱先生。”
毛骧恭恭敬敬谢过后,才坐下。
虽然是包间,可毕竟人多嘴杂之地,毛骧也不敢用殿下、王妃之类的称谓,称呼朱棣、徐妙云。
朱棣倒了杯茶,转身给毛骧递去,笑着询问:“老头子很关注竞拍包税,把你都给派来了?”
哈!
‘你们爷俩,可真是父慈子孝。’
‘回去后,决不能透露,在这里见到了燕王,不然皇爷定会感到很没面子。’
毛骧伸手接过茶杯同时,暗暗腹诽着,讪笑道:“朱先生为蒋进忠提的这个法子,可以有效减轻百姓负担。”
“所以,皇爷对这件事情,十分重视。”
“那我们土桥村,合作制乡土村社,老头子应该也很重视对吧?”
毛骧下意识点头,立刻意识到,这就是个……陷阱!
承认了,岂不等于直接承认,锦衣卫在土桥村有谍子。
虽然这事,大家都心知肚明。
可挑明了多尴尬。
毛骧只能讪笑回应。
徐妙云低头莞尔一笑,伸手用手指捅了捅朱棣胳膊。
朱棣笑了笑,他就是和毛骧开个玩笑罢了。
“父皇、母后还有我岳父他们,身体都还好吧?”朱棣郑重询问。
呼!
毛骧松了口气,连忙笑道:“都好,都挺好,就是这段时间,娘娘和皇爷在置气。”
“娘娘想出来转转,皇爷不同意,不过,朱先生知道皇爷的,对娘娘总是很宽容,皇爷已经有些意动了。”
……
徐妙云莞尔浅笑。
堂堂锦衣卫指挥使,也是个滑头!
看着是说着家里众人的情况,实则是在泄露天机!
母后想出来转转,是暗示,母后想来土桥村。
父皇起先是不同意的,但不知具体因为什么,现在意动了。
毛骧说完后,试探询问:“朱先生是来为蒋进忠出谋划策的?”
“不是。”朱棣摇头笑道:“我陪妙云进城看大夫,蒋进忠听到消息,就请我们过来。”
“朱夫人怎么了?”毛骧赶忙询问。
无论这两位现在什么身份。
有一点永远改变不了。
一位流着皇家的血,一位是当朝第一公,魏国公的掌上明珠!
“我夫人怀孕了。”朱棣笑道,原本他是不打算说的。
可毛骧刚才耍滑头的举动,让他改变了注意。
毛骧惊讶抬头,随即惊喜起身,恭贺道:“恭喜朱先生!”
“下涯村竞价开始!”
就在此时,外面竞拍开始了。
朱棣笑着指了指椅子,“指挥使的道贺我们收下了,先看看竞拍。”
“交给我,我五斗八斛!”
“我五斗七斛!”
“五斗五斛!”
“最低五斗五斛,还有没有出价的,五斗五斛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
咚!
“下涯村,刘生祥五斗五斛竞拍成功!”
……
咚!
“胜太村,赵记五斗两斛竞拍成功!”
……
连续看了十几个村竞拍后,三人收回视线。
毛骧点头称赞道:“看来这竞拍是搞成功了,十几个村,最高征缴额度是五斗五斛,一亩地,农民多得五斛,两亩地就是一斗,有二十亩地的农户,就能多得一石粮食!”
作为监察天下的情报头子。
他可太清楚,一石粮食,对于一户农民,多么重要!
更何况,还有报价更低的五斗两斛。
这个征缴额度,百姓能留在手中的粮食更多!
朱棣笑着说道:“这些竞拍的小地主,小乡绅大概率都是本村的。”
“他们是村儿里最富裕的。”
“百姓不敢欠他们的。”
“而他们本村征缴其实并没什么消耗,眼下地里也没什么活,闲着也是闲着,带几个同族亲戚,天天在村儿里转几圈,就能把现在垫付的田税收缴回来。”
“他们现在每亩垫付五斗,就能向农民征缴五斗两斛,这利润还算可观。”
“当然,我估计,最低也就是五斗两斛了,再低,这些人恐怕就不会干了。”
“这还是年景好,他们都知道,向农民征缴其实并不难。”
“年景不好的话,恐怕……”
朱棣摇了摇头,就不说了。
年景不好,即便是粮食收获期,粮食都很贵,这些存粮大户,是不愿意垫付的。
同时,年景不好,向农民征缴的难度增加。
利润太薄,就没人愿意干。
所以,一旦遇到年景不好,即便是竞拍包税,也得给这些人增加筹码。
而这个时候,农民的日子恰恰是最难熬的。
真是应了那句话: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
越是艰难时,不好的事情,全都蜂拥而至。
“说到底,还是农民的抗风险能力太差了。”徐妙云叹了口气,说道:“家有盈余,才能在大风大浪中,应对各种风险。”
毛骧默默听着,暗暗观察,感慨:这两位,都很出色啊!
收敛思绪,起身告辞道:“朱先生,我先告辞了。”
“指挥使,朝廷如果想推行竞拍包税,不说立马提拔蒋进忠,至少要保证,蒋进忠不因为做了这件事,灰溜溜从江宁黯然下台。”
朱棣指着蒋进忠,笑着说道:“如果蒋进忠被人怀恨,搞下去,竞拍包税制下,利益受损的那些人,就会备受鼓舞。”
“地方官,即便想干,又或者为了政绩而干,也不敢干了,这竞拍包税制,最终只能落得一个名存实亡。”
“任何革新开创,总是要用鲜血和尸骸浇筑,革新过程中缺少这些,搞不成也不牢固。”
鲜血和尸骸浇筑?
毛骧听的浑身发毛,忙应道:“朱先生说的是。”
随后,毛骧告辞,走出包间,关上门后,微微皱眉道:“殿下想让我提醒皇爷,保蒋进忠。”
“可最后那句,鲜血和尸骸,又想要我带给谁?”
“肯定不是皇爷,皇爷做事不会手软,燕王肯定了解皇爷,不会多此一举提醒。”
……
包间内。
确定毛骧走远后,徐妙云好奇询问:“你最后那番话,是想让毛骧带给大哥对吧?”
“我家娇妻就是聪明。”朱棣打趣一句后,收敛笑容,点头道:“大哥处理朝政,不缺手腕不缺能力。”
“可有时候,太把那些文官的声音当回事了。”
“太在意父皇、在意朝臣对他的评价,做事束手束脚,不够狠,不够强硬!”
“上位者,不能不听外界声音,但也不能太重视外界声音,不然活的太累,活的太压抑。”
“朝廷如果推行竞拍包税,依着父皇的性子,肯定要交给大哥,竞拍包税本质就是剥夺大乡绅的利益。”
“到时候,朝廷的文官,乃至一些武将,都会在大哥耳边喋喋不休。”
“他要是不够强硬,老头子又会嫌他太惯着文臣。”
“所以,你希望让毛骧帮忙给大哥传个话?”徐妙云笑了,点点头:“毛骧肯定能做好这件事的。”
“你瞧瞧他刚才,多滑头。”
“借着你询问家里人身体情况,就把父皇、母后可能会微服来土桥村的消息透露给咱们。”
朱棣笑了。
有些话他没办法对妙云说。
其实给大哥传话,更多是想让大哥做任何事,都放开手脚,不要过多在意别人说什么。
历史上,他搞出一身毛病。
说白了,就是太在乎外界各种声音了。
想让所有人都满意。
搞得自己压力太大。
活生生被沉重的心理压力,虚耗压垮了身体。
当然,他也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他们这个年纪,性格、价值观都已经基本塑造成型,想改变,并不容易。
吱呀!
“朱先生,我做的还不错吧?有没有你几分功力!”
就在此时,门被推开,声音紧随着传入,蒋胖子满脸成功后的喜悦,走了进来。
朱棣起身,笑着恭喜,“蒋大人有一副铁胆!”
嘿嘿……
蒋进忠高兴笑着,承认道:“其实,看着那些大乡绅一个个黑着脸离开,我这心里着实紧张,要不是朱先生关键时候的认同,就没有后面的精彩讲话了。”
徐妙云抿唇忍着笑,她十分怀疑,要是没有四郎关键时刻的认同点赞。
蒋进忠极有可能,跳下说书台,追出去,挽留那些离开的大乡绅。
若真发生这种事,竞拍包税就彻底泡汤了。
朱棣看着还没彻底飘了的蒋进忠,认真道:“蒋大人,今天这个场合,你这个县令,就是要逼走那些大乡绅。”
啊?
蒋进忠啊了一声,不解看着朱棣。
朱棣笑道:“你不把这些大乡绅逼走,那些小乡绅、小地主敢和大乡绅竞争?”
“现在的情况变成,你蒋县令逼走那些大乡绅,小地主们不过是顺道捡便宜罢了。”
“如此,他们才敢干!”
蒋进忠顿时瞪大眼,“合着,得罪人的事情我干了,他们白白捡便宜?更可恨的是,有人白捡便宜,还恬不知耻,报五斗五斛!?”
“这群混账,太奸诈,太欺负人了!”
瞧着蒋进忠委屈的模样,朱棣很想脱下鞋,往胖子的脸上招呼。
“挑头干事,你自己都不想得罪人,谁跟你干?谁敢跟你干?”朱棣没好气笑道。
“你怕什么?你又不是本地官员,只要朝廷大环境适合你这种干事的官,朝廷就会保你。”
“造福一地,做出政绩,高升调走,他们就算是地头蛇,也不能把你怎么着。”
“不敢说往后,本朝大环境,总体来说,适合敢干事肯干事的官员生存,你这么干,未来可期,大有可为。”
……
就在朱棣和蒋进忠谈话之际。
毛骧已经快马加鞭,疾驰奔向金陵城。
他这次收获可不小,得尽快汇报给皇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