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因为周王朝就是一个以宗法制为基础的王朝,分封的根本性目的就是“封建亲戚,以藩屏周”。周武王攻下朝歌,仅仅代表着殷商王室的覆灭,除了周朝原来的传统势力之外,其余许多地区依然被殷商残余势力所控制,所以周武王和周公旦接连分封本姓同宗各就藩国,以屏王室,姬姓诸侯以血缘关系互相关联,成为了中央王室抵御外敌的重要手
再看“尊贤上功”,《吕氏春秋》记载武王“封黄帝之后于铸,封帝尧之后于黎,封帝舜之后于陈,封夏后之后于杞,立成汤之后于宋以奉桑林”,这些诸侯国都是因为祖上的显赫而受封,这就是“尊贤”;而“上功”的典型例子就是姜太公了,他因赫赫战功被封于齐国镇守东方,正因为此,太公在齐国初建时就采取了“举贤而尚功”的人才政策,与“因其俗,简其礼”成为了齐国的两项基本国策,一直被其后代延续。
而鲁国是“礼仪之国”,“周礼尽在鲁也”,故周公的礼乐制度被传承的同时,“亲亲上恩”政策也被鲁国一直延续下来,季友也正是继承了先祖的传统规制, “宜并建之,以明亲亲之谊 ”。起初他勒令叔牙、庆父自裁,而不是接受审判以谋逆论罪,正是为了有一天方便启用他们的后人,以公族护卫公室。
当然了,纯粹的“亲亲”和“上功”的都是不可能的,只不过不同的国家根据各自情况测重点不同,“亲亲”的鲁国也有启用一介布衣曹刿这样的例子,“上功”的齐国还有“天子二守”以及之后的崔氏、庆氏、栾氏(都是出自齐国公室)这样的世家公族。
当明白了人才选拔背后其实还附加着权力继承时,我们再转过头来看他们的“优缺点”:“尊贤上功”显然是有利于做到人尽其才,因为这种模式突破了血缘的局限,但其危险性在于“大权旁落”,后来齐国一直以强国姿态立足于诸侯间,并且首先称霸中原,但是二十四世后却发生了“篡杀之臣”事件,最终田氏代齐,印证了周公“有齐者亦必非吕氏也”的论断。
而继承了“亲亲上恩”政策的鲁国固然保障了政权的传承,虽然“篡杀之臣”也不少,比如三桓在后来数次发兵围攻鲁君,以至于鲁国公室名存实亡,甚至有两代国君被迫流亡他国,最终客死异乡,但始终没有出现像齐国那样的“田氏代齐”的情况。然而鲁国埋没贤才,庸人治国,国势日渐衰微,到后来被邻国欺凌竟成了家常便饭。
再后来,随着生产力的发展,社会关系的改变,传统意义的“尊贤上功”“亲亲上恩”已经日渐消弭,其背后的权力继承机制也已不复存在,但二者对人才政策的影响仍然贯穿于整个中国历史,各王朝、各集团乃至近现代的私人企业都在不断地以自身的兴衰诠释着两者的微妙关系。
“亲亲上恩”还是“尊贤上功”,还真是个问题!
~~好鹤亡国~~
当鲁国好不容易安定下来,卫国却又发生了惨案:北狄入侵卫国,卫人惨遭屠戮,国君卫懿公也惨死敌手。
卫懿公这人有个特殊爱好,养宠物,而且他喜欢的宠物也比较特别—鹤,鹤姿态高雅,鸣声清冽,故又有仙鹤之美称,卫懿公以鹤为宠物,可见也是个雅士,然而大量事实证明雅士往往不见得是明君,一如李后主、宋徽宗。
卫懿公也是这样。
他好鹤成痴,不仅派人到处搜罗仙鹤,而且为仙鹤定了品级,上等的鹤给与大夫级俸禄,次一些的给与士一级待遇,养鹤的宫苑不够了,就不断扩建,养鹤的资金不够了,就向国人加收。而且卫懿公出游都要用大车带上这些漂亮的仙鹤,称它们为鹤将军。卫懿公是标准地把爱好当成事业经营了,那么他的正式职业—国君应该做的事情也就自然被抛之脑后了,他不理国事,国人死活自然也不放在心上。总之这是一个不称职的领导。
当时石祁子和宁速担任卫国上卿,石祁子是石碏后人,“祁”应该为谥号,本名不可考,宁速是宁氏宗主,因为受封于宁邑而得氏,宁速谥号“庄”,故又被称作宁庄子。两人多次进谏,卫懿公都毫不理会。卫国许多大夫都退居各自封邑,远离朝堂,还有一些人出奔他国,比如公子毁,公子毁是卫昭伯(就是公子顽)与宣姜的小儿子,在卫国很有名气,他看到朝政荒废,就到了齐国,投靠了舅舅齐桓公,齐桓公选了宗室女子嫁给他,让他安心在齐国安家。
卫国人常常追忆故世子急子和公子寿的高尚品行,对于弑杀兄长的卫惠公一脉颇有微词,常常诅咒他们不得善终。而急子和寿都没有留下后代,被逼退位的卫君黔牟也已经谢世,卫人都把希望寄托于公子毁的身上,如今公子毁也出奔他国,卫人的希望落空了,卫人的心儿凉透了。
而在此时,一场更大的灾难又将降临。北方,狄人悄无声息地靠近了毫无防备的卫国。
公元前17世纪,商汤推翻夏朝,将其末代君主夏桀放逐于南巢(今天的安徽巢湖一带)作为商朝的附庸,夏桀三年后死在了那里。然后,人们竟发现夏桀的儿子獯粥(xun yu)与桀的妃子有染,商汤厌恶这种不道德的事情,就剥夺了獯粥的财产继承权,并打算进一步惩罚他。獯粥得知消息就带着几个相好的逃到北方,在那里繁衍生息,成为一个民族,数百年后他们的后人与迁徙到这里的北戎等游牧民族相互融合,最终成为匈奴民族,獯粥因此被认为是匈奴的先祖(匈奴与獯粥发音相近)。不过在春秋时期,中原诸夏以方位命名将其称为北狄,北狄继承了夏朝的杀牲祭祀日月、依靠星相占卜的习俗,同时与亡父寡妻结婚的习俗也流传下来。因为在北方恶劣的条件下生活,他们选择了游牧为生,同所有的游牧民族一样,当狩猎成绩不佳,或者草原受灾瘟疫横行时,他们便会组团入侵他国,实施抢劫。而在此时,北方的晋国已经崛起,刚勇剽悍的晋人挥舞着大戟长戈痛击狄人,北狄被追杀的一路逃窜,其战略空间一再压缩,被逼急的狄人不得不转移目标,他们大举南下,贪婪的目光瞄上了中原。
北狄先是攻击了邢国,当齐国发兵救援时,他们立即转移目标,入侵卫国,充分发挥了游牧民族的特长。
当边关的急报送到朝歌时,卫懿公正载着他的宝贝们出游呢,他闻讯后大惊失色,赶紧召集兵马,并向民众发放武器准备迎敌。
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民众竟纷纷出逃。
卫懿公大怒,派人抓回几个人问话,狄人入侵本国,为什么不思抵抗?
被俘的人高昂着头回答:“您只要用一件宝贝就可以抵御敌人,我们这些人留下来又有什么用?”
卫懿公有些摸不着头脑:“什么宝贝能够御敌?”
“您养的那些鹤呀!”
“仙鹤怎么能够御敌?”卫懿公显然属于慢反应慢型的,没听出来国人在讽刺他。
“既然仙鹤不能打仗,您为什么还要养呢?我们能打仗,可您管过问过么?”这几个人也豁出去了。
卫懿公面露愧色,想不到自己的爱好让民众有这么大的意见,他立即表态,将所豢养的仙鹤全部驱散。
仙鹤被放归自然,不过这些仙鹤过惯了被豢养的生活,居然盘旋在天空久久不愿离去。
石祈子、宁速也火速赶往街市,向民众解释国君已经明白自己的过失,并且已经在积极补救。可是没有人相信,国君抛弃了我们,不把我们当人看,所以我们也要抛弃国君,抛弃这个国家!
这时,狄人已经杀到了荥泽(朝歌北),石祈子请求卫懿公向齐国求救,因为单凭武备松弛的卫国是绝对抵不住彪悍的狄人的。然而卫懿公却显示出他的血性:“当初齐国讨伐卫国,最后虽然退兵,但两国并未修书修礼,此时齐国未必肯出手救援,不如我卫国拼死一战!”
宁速看到卫懿公如此决绝,就主动请缨交战,让懿公退守。卫懿公又拒绝了:“寡人若不亲自前往,恐怕国人会认为我不是真心悔过,就难以尽心尽力!”他给石祈子玉玦命他代理国政,又给宁速箭矢命他留守国都。
“国中之事就有劳两位了,”临行前卫懿公嘱托二人:“寡人若不能击退狄人,誓不回还!”卫懿公抱定必死决心孤身抗敌,让两位大夫泪流满面,国君是真得真得悔改了,他这是为了赎罪,可是这样就真的能击退狄人吗?宁速和石祈子为国君流泪,然而民众不这么想,士兵也不这么想,平时你老人家不管国人死活,一心扑在养鹤事业上,如今外敌入侵,你倒想起我们了,想着带我们送死,门都没有!
卫懿公夜间视察军队,只听到军中歌声阵阵:
鹤食禄,
民力耕,
鹤乘轩,
民操兵。
狄锋厉兮不可撄,
欲战兮九死而一生。
鹤今何在兮?
而我瞿瞿为此行!
士兵们还在抱怨,他们显然没有意识到一个简单的道理,这个国家是国君的,但也是他们的,救国家就是救自己,抛弃国家就是抛弃自己,一个差劲的国君不把他们当人看,那么狄人呢?当长矛利箭穿过身体时他们才会明白,狄人更不会把他们当人看。因为他们是异族,是侵略者!
可想而知这样的士兵如何能够抵御敌人,而卫懿公所指派的领军大夫渠孔是个眼高手低的主儿,在他的带领下,毫无斗志的卫军被狄人包了饺子,卫兵全军覆没,卫懿公也未能幸免,被砍死后,连身体都被狄人分而食之。
卫国太史华龙滑与礼孔也被狄人抓住,两人急中生智,声称他们是卫国的太史,掌管国家祭祀,表示他们可以先回朝歌向神祈祷,不然鬼神也不会保佑狄人夺取卫国的。狄人素来信服鬼神,听他俩这么一听,就放他们回去报告祖先去了。
两人驾车回到朝歌,远远地看到宁速正在城头巡视,就大声喊道:“我们已经全军覆没,国君被杀,狄人锐不可挡,快想法躲避!”
宁速急忙命人打开城门迎两人入城,礼孔拒绝了,“我和国君一起出城,却不能和他一起回来,这不是人臣应该做的事情,我要追随有国君于地下!”说完,他抽出佩剑自刎身亡。
华龙滑哭着进了城:“我也应该以死殉国,但不能让我卫国史籍无法传承啊!”
城中顿时哭声一片。
逃亡吧!
逃亡吧!
石祈子护送卫国公室人员连夜出城,太史华龙滑抱着卫国典籍紧随其后,宁速带领部分士兵断后。卫国民众闻讯,都携老扶幼跟在逃难的队伍后方。
狄人很快进入了朝歌,他们闯入宫殿,闯入官邸,闯入民宅,肆意抢夺,他们点起火把,焚烧屋舍,他们高举刀剑,肆意屠杀,他们又追上逃难的队伍,如野兽一般撕夺,他们所到之处,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然而他们仍然没有丝毫罢手的意思,继续追击,继续屠杀,直到黄河岸边。
此时,得到讯息的宋桓公(宣姜的长女是宋桓公夫人)派兵到黄河渡口接应,卫国民众终于看到了一线生机,他们痛哭着爬上船,才得以逃脱性命。
面对滔滔黄河,狄人不得不勒马返回。
朝歌,这座当初在殷商国都废墟上建立的伟大城市就此被毁一空,自周公平定三监之乱,将这里封给康叔建立卫国,卫国成为当时最大最富有的诸侯国之一,至此历时近四百年,康叔之治,武公盛世,卫国曾几度辉煌,然而这一次浩劫之后,朝歌陨落了,卫国先后被迁往漕邑(今滑县境内)、楚丘(今滑县东)、帝丘(今濮阳一带),国势日渐衰微,最后沦为仰人鼻息的小国。
狄人入侵时,卫国大夫弘演正出使陈国,他听说国都被袭,就赶紧结束访问火速回国,可映入他眼帘是断垣残壁,遍地死尸,朝歌已经沦陷,卫国已经成为人间地狱。弘演觉得自己就像在噩梦中一般。
全军覆没!那么国君呢?
弘演不敢想,他失魂落魄地从车上下来,跌跌撞撞漫无目的地走着,猛地他看到了那面大旗,沾满血迹的大旗歪倒在地。
弘演茫然地寻找着,他听到一声呻*,循着声音去找,是一名躺在地上浑身是血的内侍。弘演嘶哑着声音问道:“国君呢?国君在哪里?”
内侍指着地上的一滩血肉,这就是国君,他已经被狄人分尸吃掉了!
弘演对着血肉失声痛哭,他在其中捡出了一块碎了的肝脏,对着肝脏行礼、复命,他对随从说:“国君无人收葬,我要用自己的身体做他的棺椁,我死后,把我埋在树下,待我卫国重立新君时,把这些事情报告给他!”说完他用刀割开了自己的肚子,将卫懿公的肝脏放入其中。
弘演死了,随从按照他的遗言将他埋葬,用车带着内侍离开了此地。
石祈子和宁速登岸后,清点人数,点着点着两人点不下去了,抱头痛哭。因为偌大的朝歌城中得以成功逃脱的民众仅有七百二十人!
国不可一日无君,需要尽快确立新的君主。遗民太少,两人就商议将受害相对较轻共邑、滕邑两地民众抽出一些,共凑够五千人,在漕邑扶助公子申(卫昭伯与宣姜的另一个儿子)即位,公子申即卫戴公。
屋漏偏逢连阴雨,卫戴公一向身体较差,加上数天来的折腾,他即位后旧病复发,不几日就去世了。
只剩下了唯一的选择了,宁速亲自前往齐国迎回公子毁,并向齐国求援。
齐桓公听闻此讯,也是大为伤感,他送给公子毁一乘马车、五套祭服,牛、羊、猪、鸡、狗各三百只,又给公子毁的夫人马车和锦缎,这些都是即位时要用到的。齐桓公又派长子无亏率三百乘车保护公子毁回国。
当他们抵达漕邑时,弘演的随从和那个受伤的内侍汇报了弘演杀身葬主的事情,在场之人无不动容。公子毁派人往荥泽收殓弘演尸体,接着为卫懿公和卫戴公发丧,又追封弘演,并录用他的儿子。
第二年春,公子毁改元,史称卫文公。
在经历人间地狱之后,卫国已是千疮百孔,全国仅有兵车三十乘,卫文公也一直是寄居民间,不过文公为人朴实,他布衣素食,早起夜息,辛苦劳作,处理问题,安抚国人,《史记》记载“文公初立,轻赋平罪,身自劳,与百姓同苦,以收卫民”,卫国就这样在废墟之上重建家园,得到了一丝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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