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敏规规矩矩地在纸上写了几个字,身旁站着掌柜的和黄先生。瞅见季敏那手漂亮的蝇头小楷,掌柜的嗯了一声,“就依老先生的意思吧。”
就这样,季敏不用再跟一群苦哈哈的粗人混在一起,谋到一个轻松又体面的活儿。
其实季敏一天只在铺子里待半天,剩下半天还是要回园子里做小丫鬟,她对柳如卿只说是爹娘病了,需要人照顾,这个时候,她实在想不出更好的理由来解释。
柳如卿也不多问,便答应了。
“小子,这么好的条件,有没有想过去考举子?”黄先生拿着季敏誊写的账本在阳光底下举的有一尺远,也只勉强看个大概。
“家里穷,没念成书。”季敏手里攥着一块厚玻璃,沾着水在磨石上打磨。这玻璃是她偷偷从莫如风那屋里拿的,第一天来铺子的时候,她便一眼瞅见他屋里架子上摆着一口精美的座钟,座钟外面还罩了一个玻璃罩。季敏不奇怪莫如风的屋里会有这么现代的东西,他是商人,走南闯北漂洋过海的,能弄到也不稀奇。她只是奇怪,怎么没在他书房摆一个,而是放在铺子里呢?
“呵呵,这一手好字,说你没念成书,谁信啊?”黄先生将账本背在身后,俯身打量季敏,“有难处,不说也就不说了。在柜上好好干,你还小,总有出头之日的。”
季敏甜甜一笑,“嗯!”
黄先生打心眼里喜欢季敏,因为她聪明,什么东西一教就会,没几天,整个铺子里的货物她都熟悉过来,提起哪样东西,张口就能说出数量跟放置位置。黄先生对这个徒弟很满意。
过了几天,季敏把一副眼镜搁在了黄先生桌子上。黄先生拿起了瞅了瞅,“这是啥?”两个透明的圆片用跟粗铜丝连在一起,两边儿还伸出两根腿,前端弯个弯,样子古怪极了。
“眼镜,给您用的,您戴上就能看清字了。”这是她让郑老三帮着一起完成的,郑老三会锔活,很巧妙地在季敏磨好的玻璃片上钻了四个眼儿,用铜丝穿好,就变成一副简易的眼镜。度数不可知,眼镜腿儿也不可以折叠,但总是可以用的吧?
黄先生摩挲着玻璃片,眼睛湿润了,“你这小子,不好好干活,净瞎琢磨……”
“我没事儿时弄的,您还没老到干不动活儿的程度,我给您做了工具,就不会有推脱不干活的借口了。”季敏把账本推到黄先生面前,转身离开库房。
转眼要入冬,季敏垂手站在屋里,眼睛盯着架子上那个精美的木匣子出神——那里面该不会是那座钟吧?
“那都是托你的福吧?”莫如风低头看账本,却知道季敏在意的东西。
“什么?”
“是你把那上面的罩子拿走了?”
“你留着也没用。”
“你拿去就有用?”
“至少比在你手里有用。”季敏不想说出那块玻璃的作用,更不想跟莫如风多费口舌解释。
“柜上的人都在夸你,说你聪明好学,是把好手。”
“这是事实。”
“你就不懂谦恭为何物吗?”莫如风合上账本,苦笑着——这丫头还真是不闲着啊!
“上梁不正下梁歪,主子傲慢,下人也跟着眼睛蹿到头顶去。”季敏走过去从莫如风手底下抽出账本,扭头就走。
抱着账本走出上房,迎面走来一人正好与季敏撞了个满怀。
“抱歉。”季敏抓紧道歉,毕竟是她心不在焉地走路,才没有发现前方有人。突然一小片白色衣角在视线中闪过,季敏猛地抬起头,果然看到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
那人脸上噙着笑意摇了摇头,没有说话绕过季敏向上房走去。
季敏的魂儿被人掏空了,傻愣愣地站在原地——缘分果然应验了!
这人便是乞巧节夜里遇见的人,还是那一身白衣,俊朗的少年,如春风一般飞过季敏的心头,温和的笑容是丢入心湖里的石子,荡起阵阵涟漪,久久不能平复。
世界真的这么小,他竟然是铺子里的人,原来他一直都离她不远啊!
从那以后,季敏小心翼翼不着痕迹地打听了那人的情况。白衣少年名叫栾离,在另一间铺子里已经三四年了,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掌柜的心好,无意中搭救了他,便留他铺子里帮忙。由于人很聪明,短短三年的光景,他便跃升为二掌柜,在铺子里也是个说话有声的人物了。
“他也是个苦命孩儿,无父无母的,吃尽了苦头。菖蒲号掌柜收留了他,在铺子里做个小管事。”黄先生的鼻梁上架着季敏送给他的眼镜,样子虽然丑,但黄先生在眼镜腿儿上拴了绳子,整天挂在脖子上。
季敏只注意听黄先生说话,忘记刚才点数点到哪里,没办法又重新点了一遍。
只是打听了人家又能怎样,不在一间铺子里,也白费啊。季敏无奈,很快便忘记了这件事,偏巧这缘分来的时候,挡是挡不住的。
这一天码头上来了大批的货物,黄先生留在库房,季敏随管事一起去码头接应。两只手拢在一起,低头来到码头上,这才发现好几家铺子的伙计都在,看来今天的码头又被莫家包了。
水面上排着一支支大船,码头被塞得满满的。在一只大船的下方,站着那个白衣少年,少年仰着头,正跟船上的人说着什么。头发梳成发髻,整整齐齐的用一根发带束住。
跟季敏一起来的管事似乎与少年相熟,很热情的跑过去跟少年打招呼,一只手很自然的搭在少年肩膀上,就没再拿下来。
季敏白了那只手一眼,怎么看怎么碍眼。季敏跟人家不熟,也不能上去搭话,还是先干活吧,“你们仔细一点,别磕着碰着了,二牛哥你不是请假了?咋又来了呢?”季敏瞧二牛的脸色不太好。
“没事儿,一点小伤风,哪儿那么娇气。”二牛憨憨一笑,扛起麻袋就走,既然人家想干活儿,季敏也不好说什么,只嘱咐了几句多小心。
秋天早晚温差大,中午的日头还是能把人晒蔫了。季敏躲在凉棚里,抱着账本跟船家核对数量。
突然,‘咣啷啷’一声东西被摔碎的声音传来,紧接着有人怒吼道:“哎呀!你怎么搞的?”
季敏知道出事了,放下账本奔了过去。伙计们围了一堆,季敏穿过人群看到二牛倒在一堆碎片中。
“你干的好事,怎么跟掌柜的交代?”一个大汉捏着拳头,从地上揪起二牛便要打他。
“住手!”季敏最讨厌不讲理的人,事情还没有弄清楚就想动手?
一把握住那大汉的手腕,手上一用力,那大汉吃痛,松开二牛。二牛一个没站稳,又跌倒在地。
季敏瞧他脸色更难看了,放开大汉的手腕上前推了推二牛,“二牛哥,你醒醒。”
“怎么回事儿?”栾离也挤进人群。
“管事,这小子撞坏了货,一箱子货全完了!”大汉瞧见自己铺子的管事栾离,便立即告状。
季敏一听不乐意了,“你那么大个子,怎么看也不像能被二牛哥撞倒的样子,他撞你,你怎么不躲?你是死人吗?”
“你这娘娘腔怎么说话呢?老子哪防备他突然撞过来啊?”大汉也急了,出了事,当然首先想到推脱责任。
“那就是你们都有责任,别把自己摘那么干净!”季敏嗓门也跟着提高,比大小声,她从不输人。
栾离一看二人要吵架,赶紧岔开话头,“好了,先看看人怎么样,我瞧他脸色不太好。”
“二牛哥,你醒醒。”季敏推二牛有一会儿了,怎么还不醒?
栾离撩起衣摆蹲在地上探了探二牛的鼻息,又掰过他的脸瞧了瞧他的脖子,几个小红点露了出来,栾离吸了一口气,“大家别堆在这里,要让东家知道了,还以为大家偷懒,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伙计们三三两两地离开,栾离也劝退了那大汉,转头小声对季敏说:“他得了麻烦的病,得赶紧送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