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日上三竿了,陆知辰仍是躺着。他早已醒来,只是没有起床的理由。
兄长要他待在景州,他做到了。孟星澜要走,他同意了。现在还有什么急事要办?没了。
左右无事,那就躺着吧。
直到快午饭时间,肚子咕噜咕噜叫唤,陆知辰才不情不愿爬起来。
带着一点点犹疑,他礼貌敲敲隔壁房间的门。果然没有人应。
伸手推门进去一看,床上寝具一丝不乱,桌上茶具没动过,茶杯口扣在桌面摆得整整齐齐。
没有人在。她走了。
镖局里人不多,都在前头奔来走去各忙各的。院子里太过安静,他心头不知什么滋味,没了精神像行尸走肉一样毫无生气,又转过头往自己房间走去。
城北门口的官道直通顺京,她不会走这条路。
城南离得近,镖局派人找首先就从这里找起,所以她也不会走这条路。
城东和城西都有可能……
不!停下,不能再想这些,不用找了,不找了……陆知辰暗骂自己又瞎操心,孟星澜想去哪去哪,关他什么事?
正在廊下神游,陆知辰被人从后面猛地一推,大嗓门贴着他的后脑勺吼起:“你可算醒啦,赶紧的罢,跟我走!”
陆知辰回头见是程峰,遮掩住眼底的黯然,扯起笑容打招呼:“程师兄,大清早的什么事这么着急呀?”
“还大清早的?你看看这都什么时辰了?”程峰一改昨日乐呵呵的模样,着急忙慌边说边拉着他往里走。
“是有人劫镖吗?还是生意被抢?”往日这种事情他很乐意助一臂之力,无论是动手还是动口,他都在行。
“都不是!”程峰拉着他的胳膊脚步不停,把他带到后头放开手,往里头努努嘴,“你自己看!”
“我不饿也不想吃饭,你带我来厨房干嘛?”陆知辰捂着胳膊不耐烦道,程师兄的手劲儿真不小。
厨房的烟囱往外喷着青烟,屋子里头也全是烟,直往窗户和大门外钻,里头什么都看不清。屋外满地的水渍,一个人影都没有,就他跟程峰两人站着。
“还吃饭呢!”程峰歪着嘴角,气不过嚷道,“今日大家都没饭吃了!”
陆知辰脾气奇差,甩着胳膊往外走:“不吃就不吃,饿一顿又死不了。”吃什么饭啊,统统饿死算了!
程峰跟在他后头,气急败坏道:“什么态度!小子你一日不惹事就浑身难受是罢?我跟你说,不用你爹,我就可以揍你!”
干走镖这行靠的是胆量和血性,能好好说话的没几个,讲话都是吼来吼去。
陆知辰猛地站住,程峰反应快立刻也站住,好险撞上。
“程师兄,我一大早的什么都没来得及干呢,我怎么就惹事了?”
“还说呢,你带来的朋友把厨房烧了,不算在你头上算谁头上?总不能责怪人家小姑娘罢!”
什么?孟星澜烧了厨房?为什么?不对,她什么时候烧的?烧完走的?还是……
“她在哪里?”陆知辰眼底浮起一团希望,急切问道。
“在前厅坐着呢,吓得不轻。哎哟,真可怜,什么话都不说,翻来覆去就是一句陆知辰会赔的。”
“赔?赔什么?”
“我哪知道赔什么,反正提了你,又是你的朋友,自然找你!”程峰粗声粗气,态度也很差,眼看晌午,厨房用不得,十几口人都没午饭吃。
陆知辰不再理会他,快步去向前厅。到门口又放缓步子,换上冷漠面孔走入。
孟星澜一个人坐在前厅角落的长条凳上,视线望着人来人往的大街。她不理人,镖局的女眷陪了一会就离开了。剩下镖师和掌柜也不知道该跟她说什么,各自忙自己的事情。这小姑娘面冷如霜,无论他们说什么话都不搭茬。
程峰也觉得疑惑,昨晚来的时候明明挺有礼貌的,怎么一个晚上的工夫换了个人似的。
她在就好。陆知辰面上仍旧飘着冰块:“孟星澜,你把人家厨房烧了?”
“嗯,烧了。”孟星澜没回头,声音很平淡。
“你去厨房干什么?”
“打算做点吃的。”
“想吃什么我带你去街上买。”何必自己做,千金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怪不得把厨房烧了。
“不了。不想吃了。”孟星澜叹息,觉得今日的阳光有些凉淡。
她稍稍转身,回过头仰脸跟陆知辰说:“我的银票你带着的罢?把人家厨房烧了该赔偿的。剩下的,还给我。”还是思虑不够周全,她昨日就应该先把银票拿过来再跑的。
没有钱,她寸步难行。
原来是为了这个!陆知辰怀里掏出一张一百两银票拍到程峰胸口。
“程师兄,抱歉啦!这银票你拿着,回头盖个更好的厨房。估计几日都做不了饭,叫酒楼送菜来罢!”
程峰接过一看居然是大票,连忙塞还给陆知辰,嚷道:“哪用得了这许多银子,你小子好好给我把厨房重新盖了不就得了。”
陆知辰挑着眉道:“我这么正经的二少爷,哪能给你盖房子!要不这些银票都给你,干脆你们买座大一些的宅子搬去住。”说着把原属于孟星澜的一千多两银票全都塞给程峰。
程峰哪里肯要,两人站在孟星澜身后推来推去,就快打起来了。
孟星澜嫌他们吵闹,站起身走到大街上,随便寻摸个方向走开。
陆知辰不放心,也不再跟程峰推让,把银票收好,出门远远跟着她。
要是往常,他早就嬉皮笑脸贴上去问,孟小姐你到底想在厨房做什么吃的呀?你下过厨房吗?是不是打算做给我吃的?
可经过昨晚,他已经明确表示不管她,所以这时候连面都不能露。他又不愿真的不管她,万一出点事情怎么跟孟侯爷交代?对!他必须把她带回顺京,交还侯府。
给自己找好理由,陆知辰胸膛挺起几分,也不再避讳被她发现,就这么不远不近跟着。
孟星澜不愧衰神附身,也没走几条街,小偷已经把她随身的小锦囊割走了。陆知辰迎着得手的小偷脚下使绊,再低头恶狠狠瞪一眼那小偷,人家二话不说乖乖把锦囊奉上。
陆知辰将锦囊收入怀中,看着前头毫无察觉的孟星澜,摇摇头继续跟着走。
孟星澜脚步停在府衙大门口,里头正在审案子,十几个百姓围在公堂前头的空地上交头接耳。
城里审案子都是公开的,无非谁家的牛被隔壁牵走了,谁家的几个儿子为分家产打起来,都是些琐碎之事。
孟星澜觉得稀奇,看门口衙役不拦着,信步往里头走。
公堂上停着一具尸体,官知老爷从早上审案到现在,两个时辰过去了,该问的也都问过,这案子不难弄清楚,他着急判完去吃饭。
副知先生拟完判令,交给官知老爷看一遍,官知老爷用过印,此事就算判了。
接着副知先生拿着判令走到堂下,对围观众人宣布:“今有余杨氏命案呈上公堂。本衙查明,余杨氏原东郊杨村杨奎家长女,先嫁与石头街葛风为妻子,守寡后归家再嫁,许配给寿清街刘三为妻,守寡后归家,于二月前入寿清街余府,做了余伯清老爷的第四房妾室。”
孟星澜听傻了,寡妇都这么抢手?她不禁想到吴娇跟她说过的话,“这年头,只要是个会喘气的女人,就不会没有男人要。”她开始有点相信吴娇的话,这可怕的世道。
“因主母责怪德行不端,投井自尽。经查,德行不端无真凭实据,投井为其自愿。判余府赔偿白银一百五十两补偿其父杨奎。”
堂上杨父痛哭,口中喊着:“多谢大人!”连连叩拜。
一条人命才一百五十两。孟星澜掰着手指头数一数,自己存在陆知辰那里的钱还够买好几条人命的。也不知道该说银子真有用,还是人命太贱。
围观百姓们听完判决,都没什么疑问,聊着天往外走。孟星澜没动,她看着堂上的杨父悲切切去抱女儿的尸首。堂上的衙役也都散了,没人注意到这位老父亲年迈,已经抱不动沉甸甸的女儿。
她走上前去,沉默着帮杨父把女儿背到背上,扶着尸体跟他一道走出衙门。杨父弯腰弓背,口中不停道谢:“多谢姑娘好心,将来定有好报!”
走到街上转进小巷,杨父把女儿放到来时的板车上,再小心盖好白布。他看孟星澜没有离开,又连连道谢:“姑娘啊,多谢你帮忙啦,老汉这里晦气,姑娘快些离去罢!”
孟星澜自觉什么都没做,担不起这份谢,她跟着杨父只因有个问题想问。
“大叔,您为什么一次次要把女儿往外嫁呢?不能留在家里陪着您吗?”
杨父粗糙的老脸又流下眼泪,一双老眼浑浊哀切:“哪里能留呀!家里就几分地,多养一口人都养不起。女儿嫁出去,收些彩礼多少还能帮衬帮衬。再说了,归家不出,同村人的唾沫就能把我们一家子淹死。女儿自古都是给别人家养的,我也没法子啊……”
孟星澜不忍听下去,转头欲走。她远远看到陆知辰站着,快步过去右手一伸,掌心朝上。
陆知辰知她想要什么,从怀里抽出一张银票,轻轻放到她手上。
两人给过杨父银票便离开。这下陆知辰不用再藏着行踪,跟她并肩走。
孟星澜心里风起云涌,满腔烦躁,说不出的纠结。她的家境不至于家里养不起,但是如果不嫁人,爹跟二叔很可能也抬不起头做人。她不排斥婚姻,但十五岁就要迈入婚姻,这绝对无法接受。才十五岁,还是读书的年纪,懂什么感情婚姻,居然就要去给人生儿育女,太可怕。
她胡乱想着,回过神来面前已有一桌饭菜。陆知辰拉着神游的她进了酒楼包间。
“不是不管我了么?怎么又跟着?”孟星澜蹙眉问,她的心情实在有些糟糕。
陆知辰从早晨饿到过午,也不理她,先把肚子填了,喝完汤才开口说话:“给你。”说着把小锦囊掏出来丢在桌上。
“你连个小物件都看不牢,银票放你身上,跟直接撒大街上没分别。”
“……”孟星澜觉得他说得太对了。
两个人吃饭,陆知辰点了六菜一汤。鸡鸭鱼肉蛋,素菜小炒汤,样样都有。
“没胃口,不想吃。”孟星澜连筷子都没拿起。
“不吃我生气了。”陆知辰不去看她,随意打量着包间的布局,语气如昨夜一般冷淡。
孟星澜只好举筷。
陆知辰心头闷笑,原来孟星澜吃软不吃硬。早说啊,吵来吵去他也烦,每次说着说着两人就翻脸。孟星澜除了昨夜主动认错,其他时候都是越吵越勇。
“孟星澜,你早上打算去厨房做什么吃的?”陆知辰就是好奇,就是忍不住问。
“绿豆汤。”孟星澜举着筷子踌躇,不知道该夹哪道菜。
“这容易,我让后厨做一碗就是。”
“不是那样的,外头做的我喝不惯。”孟星澜连忙拦住他,解释道,“许多年没喝了,一时起意,现在不想喝了,真的。”
陆知辰眼帘半阖,心思沉郁:许多年没喝,自己又不会做,当初谁给你煮的?母亲?听说孟星澜小时候是流落在外头的。可是看她这毫无生活阅历的样子,又不太像。
“以前谁给你煮绿豆汤?”他还是问了,只要是孟星澜的事,他就有无穷好奇心。
“故人。”孟星澜不愿多提。
……
陆知辰想了想,说道:“下午我带你各处逛逛,明日送你回顺京。之后我不会再管着你,你想离家出走是你自己的事。到了顺京,银票还你。”
路上慢慢走,回到顺京已是事发的第六日,郑旭之死衙门理应有个初步结论,他可以先在城外宅子候着等消息。
“但是……”他往前凑一点,“今日必须听我的,带你去哪儿我说了算。”
小流氓太会拿捏她了,上次说跟她爹聊聊,这次又把着银票,她再不服气也没法子。
何况这次的要求也算公平合理。孟星澜点头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