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友镖局在景州城南,他们穿过长长的大街,散着步往前走。陆知辰牵好马匹,跟在孟星澜身后,欣赏她左看右看十分新奇的模样。
孟星澜越看越严肃,在她看来,这就是个小的顺京。卖东西的店铺就这几类,摊子也就那么几种,连街头的食物也跟顺京一样。那么问题来了,这么风调雨顺的城市,她随便换一个孟执堂找不到的城,不就把难题解决了吗?
陆知辰仿佛在骗她,说得神神叨叨的,好像自己独自走几步就血溅当场,其实都不会发生。
正是吃晚饭的时刻,各个店门口都站着小厮卖力吆喝拉客。
陆知辰打算吃过饭再去镖局,问她想吃点什么。两日来要么干粮,要么简单的饭菜,这位娇小姐太受委屈了,他打算好好给她补补。
孟星澜随手一指,表示路边吃点就算了。这倒出乎陆知辰的意料。
很快他就知道果然不出所料。孟星澜的嘴巴挑剔不是一天养成的,吃几口汤汤水水就放下了。
“一碗馄饨就喝两口汤?”陆知辰皱着眉,忍不住又是粗声大气对她。
“我还吃了两个馄饨。”孟星澜指出事实。
“你还想吃什么?我们换家摊子吃。去酒楼也行。”陆知辰好声好气。
孟星澜想了又想,实在没有想吃的,只好说:“我想洗个澡。”
得令!陆知辰快速把自己的那碗馄饨吃了,又咬几口饼,结个账就带她往会友镖局行去。
会友镖局的郝言掌柜人如其名,为人友好业内闻名。这家镖局规模不大,镖师多是郝掌柜的徒弟。他老人家已经不走镖了,就在镖局坐镇着,生意主要是大徒弟程峰在打理。过几日是自己的五十大寿,在走镖行业能活到五十算是顺风顺水,吉星高照好福气。
程峰带着陆知辰和孟星澜走到他面前时,他一脸惊喜。陆正兴答应他亲自前来的,怎么还单独派次子给他送寿礼,这可太隆重啦。
“贤侄,贤侄啊,长这么高了啊!”郝掌柜激动万分迎上来,他晚饭喝了几杯酒,微醺着,舌头不太利索。
“知辰给郝伯伯请安!来给伯伯送寿礼,祝伯伯龙马精神,福寿安康!”陆知辰中规中矩抱拳行礼,后半句就露出本性,“顺便来蹭几日饭!”
“哈哈哈,好好好!”郝掌柜就吃这一套,子侄里面就属陆知辰会拍马屁。
“哎哎,这是?”他老眼昏花,才注意到旁边站着的孟星澜。
“孟星澜给郝伯伯请安。”孟星澜福身行礼,“我是陆知辰的朋友。”
朋友?陆知辰转头看她,这世道男女可以做朋友?女子出门不外乎跟着长辈,平辈,或者小辈,即使独自外出也要带上仆从,更不用提跟一个无名无分的男子两人同行,即使是江湖中人也少见如此行径。这孟星澜也不胡诌个兄妹关系掩护一下,可真是什么话都敢说啊!
他一时也闹不清心里什么情绪,只说晚饭已经吃过,累死了,要去客房沐浴睡觉。
镖局都是些粗人,没他想得细致,倒也没起疑心。程峰见他来了高兴得很,带着两人去客房。两间相邻,今晚终于不用挤一间了。
程峰便走边问他:“知辰,你爹哪天来啊?”
陆知辰一个激灵,他疑惑问道:“哪天?我不知道啊!”
程峰没注意他的奇怪之处,继续说道:“那可能是送完镖之后再来罢,反正你爹答应了,初九那日肯定在景州。我师父可留好了酒,就等着你爹过来痛饮呢!”
陆知辰对自己的爹有些惧怕。要是他爹看到自己带的这个孟星澜,肯定往死里打他。
这位侯门千金,算他掳出门的,就算孟星澜没意见,孟侯爷肯定不会没意见。他爹八成会先把他绑回去直接送侯府请罪,而不是等着孟侯爷找上门。
同样是孟侯爷算账,他就倾向于等人家找上门。
随便胡思乱想一会儿,孟星澜洗完澡走出来。她换了身镖局女眷的衣服,平民打扮。
往日她的衣服再朴素,料子也是好料,价钱也是不菲,只是颜色花纹什么的不那么明显夸张。所以陆知辰才说赔她三十九套衣服,把自己的私房钱都花光了。
穿着普通的孟星澜,洗完澡头发没擦干,随随便便散在背上。她的发量很多,铺满了后背,还差一点就及腰,只是发质不好,被风一吹就乱翘。
她神清气爽地跟陆知辰打个招呼,陆知辰点点头,赞道:“不错,你穿这身也好看。”掩不住的贵气,到底是千金小姐。
陆知辰让她在院子里随便走走,风还不算冷,正好把头发吹吹。然后他自去房中沐浴。
等他洗完去找孟星澜,已经哪里都没有人影。
陆知辰一下慌了神,千防万防还是弄丢了。好在景州不大,又锁了城门,她还在景州。
他没有惊动镖局的人,总不能说自己刚来就弄丢了人吧,太没有面子了。而且也没几个人见过孟星澜,不指望他们找得到。
会去哪里?他们只走过北门到南门的街,一路有客栈,书局,脂粉铺子,茶楼,酒楼,她会去哪里?
身上没有钱的孟星澜,会去哪里过夜,然后明日一早混出城去?
真的没有钱吗?他一时又吃不准,毕竟没有搜过身。
他按耐住性子,若无其事晃悠出镖局大门,立刻沿着来路飞奔,四处张望,希望能在人群里看到孟星澜。
到处都没有,他失望至极,又惊恐至极。
会去哪里?会在哪里?她不是没脑子的姑娘,这时候走,能去哪里?人生地不熟的。
他没有能找的地方了,如果孟星澜住客栈,一定要求小二瞒着,就算去打听,也问不出来。他总不能一间间踹门去查看。
也不能报官,因为人是他拐带出来的。而且他明面上离开顺京的日子和孟星澜失踪的日子不是同一天,报了官更麻烦。
陆知辰汗津津的,刚才的澡白洗了,说不上来是跑得满身大汗还是恐惧得满身冷汗。他的心脏一抽一抽的痛,像几千根针扎着,连带呼吸都困难起来。
他慢慢地往回走,试想如果自己是孟星澜,今晚一定要找个安全的落脚处。不仅人身能安全,还能保证不被寻到,什么样的地方是自己绝对不会去找的?
心中一道雷劈过!陆知辰骂了几句,快步走进镖局大门。
他希望自己是对的,轻手轻脚伸手推开镖局客房的门,这一间应该住着孟星澜。里面空空如也,没有人。
陆知辰不动声色,收敛脚步声音和呼吸声,轻轻推开自己的房间。他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
孟星澜蹲在墙角阴影里,如果不注意看,不会发现。
但陆知辰视力好,又是专门来寻她,一眼就看到。
身体的力量突然一泄而空,脚底发软,陆知辰觉得自己短了几年寿命。
“蹲那里干什么?”他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情绪很平静。
孟星澜更平静:“抓虫子。”
“为什么待在我的房间里?”
“不小心走错了。”孟星澜应答如流。
每一步都是她思考后的决定。一旦陆知辰发现她失踪,可能自己去追,也可能发动镖局的人去追,无论如何,这个院子应该没人再来搜查。
以陆知辰的性格,不见到她是不会回来的,所以他的房间最安全。而她的房间,也许被第一波撤回来的人翻个底朝天,查找线索。
退一步讲,就算万一陆知辰回来了,无非她走错房间,也不是什么大事。人好好地待在镖局,凭什么说她跑了?
万全之策!
只是没想到,陆知辰还不到一个时辰就回转,有点出乎她的意料,小流氓脑子也挺好用的。
陆知辰把房门关上,慢慢走到孟星澜面前,也蹲下来。他已经生不起气了,刚才这一趟从云端跌落深渊的感受,让他觉得浑身乏力,心灰意冷。
“孟星澜……”他搜肠刮肚也没有什么能说的,试着几次张口,仍旧没有话。
她辜负了他的信任。两人之间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微薄的友谊土崩瓦解。
孟星澜见陆知辰神色不对,紧张起来,他的脸色太不对劲。
她站起身,又把陆知辰拉起来,抓着他的胳膊关切问道:“你还好吗?”她好像做得过分了些,怎么陆知辰一脸的绝望?
陆知辰心里冰冷,听了这话简直想笑,好不好难道还看不出来吗?他反问她:“你觉得呢?”
“你置我于何地?”陆知辰又问她,一字一字,沙哑无力。
孟星澜准备好的说辞毫无意义,再傻也看得出来陆知辰真的生气,不是那种吼一下的生气。
“我错了,你别生气。”孟星澜抓着他的胳膊道歉。
陆知辰抽出自己的手,缓缓走向床铺,坐下,双手揉揉脸,声音沉闷:“不生气,你回去睡罢。”
孟星澜听话低着头走出房间,把门关上。她没有回自己的房间,只站在天井里抬头看星星。
那颗星不是天上最亮的,却是最稳定的。别的星星跟着四季挪动,只有它永远永恒地在那里。
她的头发已经干透,毛毛躁躁地蓬着。她忽然觉得有些冷,风吹到身上仿佛透着皮肤把冷气吹进骨头里。
孟星澜决定正式道歉。
她再次推开陆知辰的房门,看见他还跟之前一刻钟一样,姿势不变,就这样坐在床边,双腿打开,双肘支在大腿上,弓着上半身,脸埋在双手中。
屋子里没有点灯,昏暗一片。
她走过去,蹲在陆知辰的腿边,仰头看他,神色带着哀求。
陆知辰不理她。
她摇着陆知辰的左臂,强迫他注意她。
“我错了,对不起。”她真心诚意。
陆知辰不接受,转过脸去。
孟星澜没了办法,蹲着也不肯离开。往日陆知辰吼她,她都不怕。现在陆知辰不吼了,她反而感觉害怕。
两人就这么僵持着。
许久,陆知辰开口:“有什么意义呢?孟星澜。你道歉只是因为我生气了,并不是认为自己有错。”
他的嗓子沙哑,带着忧伤和失望:“你的心野在外头,迟早还是要走的。我再怎么为你着想,又有什么意义?你回去罢,我不会再管你了。”
孟星澜无话可说,她确实没觉得自己做错。
陆知辰起身带她回房,帮她盖好被子,一言不发关上门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