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
经历过烽烟的洗礼,皇宫损毁严重,京城所有坞坊几乎无所保存完整。
政通人和,而百废待兴。
二十万常宁军在城门外安营扎寨,军师方瑜山在战事平息后三日才赶回京城,便不作停留,直接去了临安侯府。
临安侯正逼他“体弱多病”的“小娇妻”喝药。
稳重如山运筹帷幄的方瑜山:“……”
苏扇捏着鼻子把味道苦涩的一大碗中药喝了下去,漱了口,捏了一个蜜饯,在嘴巴里嚼着。她好歹是练武的身子,又被临安侯投喂了这么久,身体底子好,细致养了三日,精神气好了许多,面色也好看了。
云沉替她揭去嘴角的点心碎屑,头也没回地对方瑜山道:“瑜山回来了?”
方瑜山道:“见过侯爷、侯夫人。”
云沉一点头:“路上奔波辛劳了,坐。”
方瑜山忙道谢:“听闻侯爷辞去常宁军主帅一职,婉拒镇国公封号,打算离京归隐?可是当真?”
云沉面不改色:“我已经向皇上请辞,兵符也已归还。往后常宁军和江尧之,就交予你和明瑞。”
方瑜山一愣,忙跪地:“侯爷!常宁军……”
“江尧之历练了这么久,身边有你和明瑞照看,”云沉打断他,“交给你们,我很放心。我去意已决,你不必劝阻,瑜山,我以为你最能明白。”
方瑜山微微一怔,再度拜倒在地。
金军撤去,朝政呆滞,终于在第三日恢复正常。宣王谋逆,为了保全皇室颜面,再加上敌国入侵,李氏王朝显露颓势,关押狱中,一杯毒酒而死。其母族上下株连,文成公于府邸内自缢。
被禁军俘走的葛弘文等人也已经全部送回,葛弘文一身孝服白衣,在临安侯府拜别苏扇。
苏扇看着这位呐言却身正的兄长说:“那一日,多谢你。”
葛弘文经历一场浩劫,气质多了许多沉稳淡然,道:“不必。战乱之中,母亲为我而死,我将为其守孝三年,你此去山高水阔,保重身体。”
苏扇一愣,“你守孝,那我……”
葛弘文道:“思媛不会半分武功。”
他是兄长,即便从不与三位妹妹亲近,却并不会不去关注他们的一举一动,云沉不清楚葛思媛的过往,他作为哥哥,心里明镜似的,葛思媛一点武功底子都没有。
他告辞转身,踏出高高的门槛。葛家凋零之后,父母离散,兄妹各异,血缘的联系如此凉薄,从此天各一方,再也不见。
政事回归正轨之后,太子李睿将收集到的段明台被诬陷、及常宁军受伏临安侯中计重伤的证据呈上给皇帝。
龙颜大怒,下令彻查此事,还段大人一个清白、还临安侯一个公道。
一时间太子李睿手握大权,与皇帝一同处理政事,朝堂上一批新官上位,呈现一种新气象。
苏扇养足了精神,抽空应邀去了皇家别院,毓琉郡主正在那里坐月子。
云沉闲暇无事,便陪同而去。然而姑娘家说体己话,便被赶出了门,自己下棋等待。
毓琉拉着苏扇的手,目光在临安侯挺拔修长的背影上停留了好一会儿,才用无比歆羨的语气说:“得此夫君,夫复何求?”
苏扇面颊微红:“太子殿下乃是大夏的储君,身份尊贵无比,连带郡主的身份尊贵,有什么好羡慕我的呢?”
毓琉微微正色,“我选的是一条充满危险、一不小心就会万劫不复的路,思媛,你太单纯了。临安侯在保全你。皇宫内勾心斗角明枪暗箭,半分不比战场上轻松,皇宫外,只要是有封号在身,都免不了要卷入京城这淌浑水当中,就此再也洗不干净。”
苏扇微微垂着头,说道:“郡主,孩子没了,以后还会有机会。莫要过于忧心,胡思乱想了。”
毓琉摇了摇头,叹气道:“你不懂。殿下不缺人给他开枝散叶,有的是人想往上爬,想要荣华富贵和令人尊崇的地位。但你不一样。”
她低声说:“一生一世一双人,这是我都不敢奢求的东西。他却许了你。”
苏扇并非在皇权中心长大,毓琉身处漩涡中心,看得一清二楚。李睿为了皇帝的眷顾不惜让她在最危险关键的时刻怀孕,甚至在后来情势不妙之时将她和孩子的位置摆放在末位,天家人眼中,利益面前,感情什么都不是。
然而临安侯把握分寸把握得一丝不漏,处处妥帖周到,将苏扇护在羽衣之下,半分雨雪都不曾沾染。
形势不定,不让她受一丁点儿委屈,尘埃落定后,却抽身离去,潇洒自由,再无纷扰。
然而那时苏扇想要的生活,也是临安侯愿意放弃坚守半生的信仰而得来的生活,毓琉只想得大富大贵,志不在此,对此举并无执念。
毓琉嘱托说:“若是将来得空回京,一定要来看看我。”
苏扇点了点头,云沉的决定她多少也能看出来一些,一片心意铭记在心,身心不负,只此唯一。
苏扇本以为就此好好养伤,等着离京之后,游山玩水,自由自在了。
然而总会有猝不及防的时候。
张明瑞带着飞羽亲自登门,把飞羽剑往前一送,道:“侯爷,您让属下找的东西,我带来了。”
好巧不巧,苏扇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云沉正和杜长空下棋,更巧的是,醒过来的陶玄也在此时拜访。
杜长空虽然当年没与苏扇相处过,南门先生的大徒弟的名号确实是听过,也见过其佩剑飞羽的画像,当即认了出来。
更别说陶玄。
苏扇一口葡萄卡在了喉咙里。
这就有点尴尬了,苏扇感觉自己的马甲在大庭广众之下摇摇欲坠,忙给侯爷递去一个求助的眼神。
云沉平静道:“劳烦明瑞了,收回我房中罢。”
陶玄道:“稍等,侯爷恕罪,此剑乃是飞羽剑,原先为我南门师姐所有,后为侯爷所得,这是怎么,忽然离了侯府流落他地?”
云沉见了一眼苏扇,苏扇按着脖子,被葡萄梗得泪花儿都快冒出来了,头跟拨浪鼓似的摇。
云沉忽然笑道:“不瞒先生,拙荆一不小心落在了匡开波的营帐里,我只是把它拿回来了而已,毕竟是她的剑。”
苏扇终于艰难地把葡萄咽了下去,她怀疑自己吞了葡萄核。
苏扇顶着几处有如实质的目光,缩了缩脖子,缓慢地说:“这个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师父可能也无法作证,但不管你们信不信,事已至此,大家都平平安安的,我觉得就挺好。”
一向心思清明深谋远虑的谋士陶玄愣在了原地,杜长空的棋子落在棋盘上,一时也完全无法反应。
张明瑞一头雾水:怎么回事?
云沉解围:“陶先生,长空,先请坐。此事我也觉得离奇,但事实如此,扇儿也非有意隐瞒。夜桃,给两位公子上茶水压压惊。”
云沉拿过飞羽,把暗红色剑穗系上,又递给苏扇。
飞羽到了谁手里,陶玄和杜长空的目光就移到哪处,苏扇觉得自己仿佛拿了个烫手山芋,忙说:“你们知道师父在哪里吗?”
杜长空有些呆楞地回应:“我与二师兄已经多年未见师父,也不知其消息。”
苏扇道:“接下来,你们有何打算?”
陶玄道:“我已落下病根,病体一副,难以永寿,京城水深,不受爵位,不要功名利禄,往后归隐江湖,做个闲散野人。”
苏扇点头:“也好,等我和侯爷找到了住处,告知与你们,请你们来做客。”
陶玄点头,杜长空道:“我在太医院已经学够了医术,打算请辞往江湖走走,多见些世面多学一些知识。”
苏扇忙点头,道:“极好,这样我也放心。我忽然想起师父曾说,武学、智谋、药理三者可定天下,没想到……他竟真的凑齐了我们三人。”
陶玄起身,忽然朝云沉行礼,郑重道:“往后,师姐就托付给侯爷了。”
云沉按住起身的杜长空,忙让陶玄也坐下,“定不负所托,我会照看好扇儿。只是容我多嘴一句,朝纲待修,百废待兴,正是陶先生大展智慧才华的时候。”
陶玄道:“对侯爷来说,这何尝不是最好的机会呢?陶某苦思多日,求不来一个心安,想多出去看看,或许能找到一生所归之处。”
大家都在红红火火地修复损伤,然而临安侯府却在准备行礼。
侯府内的所有下仆,云沉都给予体恤金或是替他们找到妥帖的主家安排妥当,老管家年迈,留在京都,云沉留下足够的银子,也够他颐养天年。
老管家是见着云沉从孩童时长大的,见其要走,伤感涕零,得知是自家夫人拐走了侯爷,心情极度复杂,对轻浮的年轻人失望透顶,于是拍拍屁股,过自己的惬意生活去了。
苏扇给夜桃找了个好人家,让蒋方研在京城照拂着。对于一直陪伴在临安侯身边的杏白姑娘,云沉感念旧情,赠予厚礼,给其自由,却拒绝了对方想要陪伴左右的请求。
云沉换了一身常服,头发落在肩头,又面容年轻,颇有几分江湖人潇洒恣意的洒脱。他站在城门前,遥望京城城墙,目光略过送行的百姓,最终落在了苏扇的身上。
苏扇的伤养得差不多了,面色红润,手中提着飞羽,原本高高的发髻不再,一头柔顺的黑发长而及腰。
然后两人收拾了些银两和贵重物品,在某一个月黑风高、无人知晓的夜晚,逃离了国都,落入滚滚江湖红尘。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一篇番外明日放出,求大家支持,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