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
阳光落进房间的窗户,夏日的风微微吹拂过长廊上垂下遮挡日光的帘布,云沉为早朝而穿的深青色官服还未脱去,往日总是穿着淡色衣裳而显得整个人淡泊出尘,如今一件深色衣裳,整个人仿佛“浓墨重彩”了起来。
他摩挲了一下那有些冰凉的盔甲。
云家男儿,终有一天,是要回到战场上去的。
为国捐躯马革裹尸,而后青史留名荫蔽后人。
他微微垂着头,看不清楚神色,门口却传来了脚步声。
他转过头,他的女孩站在那里。亭亭玉立,已然长大了。
他张开手臂,低声说:“过来。”
苏扇手上的水还没有擦干,长发被随意绑起,头上就一根淡粉色簪子,妆容淡淡,袖口还有一团不明水渍,整个人有些狼狈。
她几步上前,投入他的怀抱。
隔着衣料的体温如此清晰温热,淡淡的檀香若有若无,苏扇把脸埋在他的胸口,忽然鼻子就酸了。
云沉理了理她的发鬓,忽然一皱眉,有些无奈道:“怎么就哭上了,又是谁欺负你了?嗯?”
苏扇飞快地拉起他的袖子把眼泪擦干,道:“你能不能不去西北?”
她机灵得很,对有些事情敏感得不得了,夜桃略微一提,朝堂上的情形都不用猜,云沉绝对会被推出去,去面对战场杀戮、烽烟和死亡。
战场上刀枪无眼,若是云沉被马匹摔倒落入乱军之中,若是敌方放冷箭偷袭,若是……
苏扇摇头,不敢想了不敢想了,太可怕了。
云沉看着她的脸色,又知道这个小姑娘又开始胡思乱想了,他微微叹气,捏了捏她的脸,弯腰平视她说:“看着我,扇儿,你是在担心我吗?”
苏扇抽了抽鼻子,不然呢?
云沉揭去她的泪痕,道:“常宁军是我带出来的,金国是我最熟悉的对手,若是这都能失手出事,我岂不是太丢脸了?等我回来,希望你不要再为我不行而哭了。”
苏扇:“你有几成把握?”
“全部。”云沉道,“下次要哭,我希望是在床上。”
苏扇:“……”满口骚话,她担心个鬼!
……
江尧之留下守城,云沉前往西北。
临行那一日,天气阴暗,颇有一种黑云压城的意境。
京城城门外,云沉同江尧之、晋王及兵部尚书等人,牵着马匹向城外山丘上的凉亭走去。
苏扇和夜桃站在那里。事态紧急,又是得连夜奔波,出行的马匹已经是京城最好最雄壮的马,烟火令和一套换洗的衣服,随身匕首和干粮外,再没有其他东西好带。
山丘上的风将苏扇的长发发梢不断吹起,她微微眯着眼,看着眼前英俊潇洒的人一步一步走上来,来到她面前。
苏扇说:“我不会做女红,也没什么好给你带着的,这个东西你拿着。”
她的手指摊开,手心里是那串因为时间过久而颜色有些暗淡的深红色剑穗。
云沉微微一怔。
苏扇说:“上次能绝处逢生,这次如果……”
云沉把它握在手心,打断了她的话:“不会……这次什么事都不会有,你在京城等我。三天后,京城城墙头,一定能看见我。”
苏扇抬眼看着他,漆黑若夜,仿佛能看见星光。
“等我。”他用无比郑重的语气说。
……
送别之后,苏扇回了临安侯府。
夜桃见她神色黯淡,认为自家夫人担忧侯爷过度,忙叫人请来了李氏。李氏是葛思媛亲生母亲,赶忙慰问了一番。
苏扇摇头道:“娘,您可别唠叨了,我心里放得开。”
沧州至京城,兵马不过一日路程,沧州危急,沧州岭拦不住金军铁骑多久,京城……真的能撑住三天吗?
京城内上上下下加起来不上十万的士兵,其中仅有一万禁军才是精锐,其余参差不齐,现在还没跑路在家坐得住的,怕是还没有一半。
苏扇很是头疼。
若是常宁军赶不及、京城破了……
她还没有想下去,夜桃忽然来报:“夫人,东宫传来消息,毓琉郡主今早受了惊,情况有些不好了!”
恰好江尧之登门,苏扇嘱咐他:“帮我看个家,若是有人上门,一律以侯爷不在不见客回绝。”
东宫内已经乱做了一团。今早吃饭的时候,毓琉郡主忽然说肚子有些不舒服,住在府里的大夫来看过,说没有大碍,便没在意。
早饭后郡主由侍女搀着去走动消食,其夫君李睿因为金军来袭并不在府。他们走的是平常常走的一条路,走到一半,毓琉郡主忽然大叫一声后退好几步,侍女抬头一看,发现路边的树上挂着一具尸体。
白衣上鲜血滴落,落入草丛中,因此地上看不见。
毓琉郡主受了惊吓,侍女没注意,一下子人就跌倒在地上。
晋王,哦不,是太子李睿忙叫来了太医,太医一看,都说:“胎盘不稳,怕是有些危险,殿下还是……尽早把产婆叫来吧。”
苏扇进来时,产婆也已经到了,李睿正在发火:“本王说了,孩子和郡主两条命都要保住……你们都是废物吗?养着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
毓琉疼的头上冒汗,整张脸苍白如纸。
苏扇蹲在床侧,拉住她的手,“郡主,郡主,是我,撑住,你要撑住。”
算来算去,毓琉郡主自小在外长大,在京城里人缘也不好,能赶得上她身份,且能站在身侧说得上话的,也就苏扇了。
毓琉喘着气说:“我……我想离开这里,我想我爹……”
苏扇被人家的手劲抓的生疼,道:“好,我这就告诉太子殿下,让他派人去请平阳王入京。”
“不会的,不会的。”她说,“京城会破的,一切都来不及……我很怕,很怕,我保不住这个孩子,我……”
她忽然双手握紧,发出一声压抑而撕心裂肺的尖叫。
产婆忙大叫着说:“羊水破了,所有人都出去!殿下也请出去——”
沧州城破的那一刻,城头的大夏皇旗被大火烧成了灰烬,原本灰色的城墙上挂着一具又一具的尸体,血水慢慢地流淌下来。
天色越来越暗,李昊想让苏扇暂留东宫,苏扇拒绝了,坐着马车连夜赶回了临安侯府。
因为前方高急,京城街道一入夜就一点人烟都看不见,驾马的车夫一路提心吊胆,到了侯府门口的时候腿都软了,以为马车上的女眷会露出一张害怕的脸。
没料到苏扇平静到可怕地朝他一点头,利落地跳下马车,伸手把腿软的夜桃扶了下来。
江尧之和李氏还没睡,李氏问:“太子妃怎么样了?”
苏扇轻轻地叹了口气,说:“孩子没保住,郡主……人没事,不过我看状况不大好。”
李氏也是唏嘘无比,“孩子说没就没了,是个女人都承受不住,也可怜了这毓琉郡主,京城也没个家人。”
苏扇道:“娘,不早了,快回房休息吧。”
李氏点头离去。就剩下江尧之和苏扇坐在偏厅,江尧之以往总是一副呆而蠢笨的模样,却并不代表他真的傻,不然云沉也不会想把常宁军交给他。江尧之问:“查出来是谁做的了吗?”
苏扇喝了口茶水,“废太子生母,卫氏。”
江尧之愣了一下,“狗急跳墙,疯起来就跟你同归于尽,还是要小心一点啊。”
苏扇轻哼了一声,作为回应。
江尧之劝道:“你也别太难过了,侯爷他身经百战。无论有多凶险多可怕的陷阱和困境,在他面前总能化险为夷。”
苏扇一点头,“我知道。”
江尧之看着她,她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让他莫名想起初见的时候,就觉得这个不像是被关在宅子后院身份卑微没见过世面的闺中女子,相反,她活泼可爱、灵动鲜活、率性而带着一丝小聪明,跟她在一起,忍不住心情就变好。
而现在,她又不一样了。离开了临安侯的庇护,她好像一瞬间从小鸟依人变成了能自己独立翱翔的飞鸟,有自己的爪牙、力量和傲骨。
……
第二日午时,金国大军在地平线的尽头出现的时候,京城四面大门早已经关得严严实实,江尧之和李林镇守京城,分别管辖京城各处城门。
金军仿佛是沉默中的雄狮,盯着这块垂涎了上百年也未曾吃到嘴的肥肉,此刻即将收入囊中,却表现出了极大的耐心。
金军统帅匡开波,也是当世名将,金国护国公、神威大将军,只在一人手下败过。
云家云烈、云沉的父亲。
因此匡开波年过半百,阅历丰富不说,且能沉得住气,金军把大夏国都一围,围困上几个小时,等中了圈套的猛兽高度紧张后疲惫下来,就是一网打尽的时候。
攻破大夏国都,取下大夏天子的项上人头,匡开波觉得,这件事绝对不会有意外。
但他沉得住气,废太子宣王、也就是李昊,却坐不住,人家那是青史留名来了,他却是个臭名昭著的反贼!
李昊当即带了自己的近十万大军,向京城北门逼近。
北门士兵忽然紧张起来,负责传哨的立即去通知江尧之,江尧之还没来,一人却趁着众人不注意冲上了城墙。
作者有话要说:
题目为了……和1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