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卷过漫长甬道,分花拂绿间,显出无归道长和灯辛小道长由远及近的身影。
陈瑾瑜抬手招呼,“师父!”
“瑾瑜儿,别来无恙。”无归道长不急不缓,曳着广袖飘到跟前,含笑打量陈瑾瑜,又偏头看向萧寒潜,“乾王殿下。”
萧寒潜正身一揖,语出惊人,“国师。”
谢妈妈和雨晴面面相觑,惊愣对视。
陈瑾瑜:“”
师父的隐藏身份是当朝国师,她咋一点都不觉得意外呢?
她笑嘻嘻的凑近无归道长,睁着闪亮的杏眼咋舌道,“师父,您真的是那位神龙不见首不见尾的国师呀?”
怪不得成天神神叨叨得那么理直气壮,这份底气,真没谁了。
无归道长纹风不动,淡笑着拍了拍陈瑾瑜的脑袋,饶有兴致的问萧寒潜,“乾王殿下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以父皇对姑母和陈瑾瑜的隆宠,怎会放任寻常术士出入大长公主府,收陈瑾瑜为关门弟子?”萧寒潜侧身做请,一行走一行答,“又有早前青羽观盛传您和’国师’私交甚深、赐婚命格一说,以父皇对’国师’的敬畏,既睁只眼闭只眼不予理会,必是因心中有底。再有陈瑾瑜及笄礼时,江德海对您视而不见,不查不问,反而显得刻意。”
谢妈妈闻言先惊后喜,高悬的心不由放下一半。
陈瑾瑜瞥一眼面冷心细的萧寒潜,心下表示服气,面上一撇嘴,缠着无归道长嗫嚅道,“师父,妹妹她”
“她要是再这样下去,唯有两个结果。其一,长睡不起无法进食,最后汤药茶水也会灌不进去,至此香消玉损。”无归道长说得云淡风轻,清朗目光落在萧寒潜和谢妈妈身上,“其二,忘记的事情越发多跨度越发大,至此心智日渐退化,徒长年岁,行止退回年幼形状。”
陈瑾瑜不知“李英歌”曾痴傻,只觉李英歌方才撒娇的娇憨模样倒应其二的景,面色不由微沉。
萧寒潜和谢妈妈却是心头一凛。
听无归道长未卜先知,谢妈妈另一半心砰的落地,膝盖也砰砰戳向穿堂冰冷地砖,“国师,求国师救我们英哥儿”
“我来此只为此事,诸位大可安心。”无归道长静静看一眼紧抿薄唇的萧寒潜,示意众人止步穿堂,又笑着打发陈瑾瑜,“瑾瑜儿,你留在此处无用,且自去歇息。代为师转告府里老太医和你夫君一声,且散了吧,那些病例、医书,再看也是徒劳。”
陈瑾瑜无有不应,半点不拖沓的带上雨晴,自领命而去。
无归道长掖着广袖,任灯辛小道长陪同入上房,撩起次间门帘,矮身入内。
李英歌深喘一声猛然睁眼,顺着鼻梁就见人中并小脸各处穴位扎着微晃的金针,她一愣过后忽而一笑,偏过被扎成刺猬的脸看向炕沿,“师父,您来了?”
她丝毫不意外,只镇定的神情配上倒插满脸的金针,颇有些好笑。
无归道长扬唇,不甚正经的咦了一声,“乖徒儿,莫非你一直在等为师?”
“自己的身子自己最清楚。”李英歌翻白眼,夹得扎在眼皮上的金针一抖又一抖,“您要是不出现,就说明我问题不大,过了刚上怀的这阵子就能好了。您出现了,就说明问题有点严重。”
不是死劫,就是生劫。
她家夫君联合谢妈妈瞒着她,不愿她担心,她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同样不愿他们担心。
她被扎醒的面上仍透着慵懒困倦,盯着无归道长的双眼却黑亮,“师父,您来都来了,就别再跟以前似的,老拿话遛我了吧?”
“为师何曾戏弄过你?”无归道长美颜如花绽放,歪头不承认,举止不正经,话倒十分正经,“乖徒儿,你曾问过为师,你族妹将魂归何处,如今天机已到,就算你不信为师,也该当有所了悟。害死你族妹的是王嬷嬷,送王嬷嬷上黄泉路的,是你。
王嬷嬷和你族妹两世牵扯,她身死之日,就是你族妹重入轮回之时。你和你族妹的牵系,比之王嬷嬷只深不浅。是以有孕后,身子承受得住,心魂却容纳不住,才会有此后种种,精气神越发游离不稳。”
果然,果然。
李英歌一脸震惊,探手抚着小腹,“师父,那我是拿孩子当妹妹待,还是当女儿待?”
灯辛小道长忍不住抬眼看李英歌,暗道不愧是被师父看重的头号女弟子,骨骼果然清奇,脑回路也清奇,这时候首要担心的,难道不是孩子会不会先天痴傻吗喂!
他默默吐槽,无归道长无声一笑,表示乖徒儿想太多了,“自然是嫡亲的女儿。前尘惘然,等为师为你做足七天道场,念足七天佛法,你母女二人自会顺遂无事。”
李英歌更加震惊,“师父,您是道士,不是和尚。”
道士客串高僧念佛镇魂,会不会太草率了点?
无归道长很淡定的表示佛道本是一家,抬手似想捋一捋乖徒儿的碎发,优雅指尖停在乖徒儿耳边一瞬,最终落上颈下软枕,轻轻一拍,“睡吧,等你再醒来,一切就都了结了。”
他的话语和动作似透着安抚的温柔魔力,李英歌耷拉着眼皮,强撑着一丝清明道,“师父,我脸疼。”
求拔光金针,她可不想睡着睡着,扎出满脸血。
灯辛小道长一脸冷漠的懒怠再吐槽,无归道长则愉悦一笑,亲自掖着广袖,一根一根,轻柔除去用来叫醒乖徒儿的金针。
二人折身回穿堂,无归道长低声开口,命灯辛小道长下去准备做道场的东西。
谢妈妈一听并没有混入狗血、黑驴蹄子之类的奇怪东西,顿时满怀希翼,“国师,英哥儿和肚里的孩子”
“无妨,且静等七日即可。”无归道长屈膝落座,闲闲接过谢妈妈殷勤奉上的茶,刮着茶盖子轻浅而笑,“乾王殿下也不必再挂怀,你再这样不吃不睡的苦守着,也不过是凭白惹我那乖徒儿心疼。接下来七天,还请殿下避到厢房起居,莫惊扰法事,也好仔细调理下身子,莫等乖徒儿醒来,再见你一副形单影只的憔悴模样。
你既早窥破我的身份,却不曾逼问我当年隐情,可见我那乖徒儿没选错人,眼光倒是不差。当年你二人赐婚背后,确是我一力促成。李夫人当初放出的流言,说对也不对,说错也不算全错。”
谢妈妈一头雾水。
萧寒潜却是眸色微动。
“我那乖徒儿出生时,天象有异,命格贵不可言。”无归道长呷一口茗茶,呼出一口热腾腾的雾气,笼得他清美无双的眉眼一瞬模糊,“她的守护星,落在胡星之上。殿下和妈妈可知,这胡星乃紫薇玉宫的镇守星宿?”
北斗七星指向胡星,胡星挂着紫薇玉宫,而紫薇玉宫主掌的是天子所在、真龙出处。
彰显的是天权。
启阳帝唯一请国师批过的皇子命格,唯嫡出太子并萧寒潜二人。
彼时太子妃已由皇后内定,启阳帝得知李英歌尊贵命格后,凉夜静坐半晌,对着坤翊宫唯有冷笑,三天后召李子昌抱李英歌入宫,又命萧寒潜前来见未来小媳妇儿,见小小少年一抱小小襁褓,李英歌就不哭不闹,当晚便和无归道长秉烛长谈,三年后,赐婚圣旨引满朝哗然。
启阳帝并非乱点鸳鸯谱,并非有意磋磨萧寒潜。
谢妈妈暗道卧槽,信息量好大。
她瞬间汗透衣襟,咂摸着无归道长的话外之意,硬生生掐断思绪,不敢深想。
萧寒潜僵硬的脊背却是骤然松懈,大手按上椅把缓缓落座,搭着膝头的长指终于不再因连日强压的慌怕而颤抖,“如此,她不会有事,再也不会有事,度过这一次,将来都会好好的,是不是?”
他不在乎什么真龙凤格,他只在乎小媳妇儿。
在乎小媳妇儿是否至此,就能永远好好的,他宁愿她醒着折磨他的身体,也不愿她昏睡着折磨他的心。
太痛了。
他受不住。
无归道长闻言一笑,温润眉眼微微弯起,曼声道,“如你所愿。”
萧寒潜仰头靠上椅背,用力闭了闭眼。
七天似无限漫长,又似无比短暂。
上房门扇应声而开,灯辛小道长深深垂着头,搀扶着无归道长跨出门槛,不抬头不出声,叫人看不清面上神色。
无归道长的形容却清晰落入众人眼中。
俊美五官依旧美艳逼人,只远山长眉已然全白,原本高高竖着的黑亮长发亦是一片刺眼的雪白,清俊身形罩在广袖开襟的月白道袍下,清瘦之余越发显得空荡枯干。
七日,却似过了七十年,不老形容转瞬苍苍。
原本清亮的眸色,亦掩不住沉沉暮气。
用尽修为,大限已至。
谢妈妈慌忙捂嘴,惊愕的眼中泛起水光。
萧寒潜薄唇紧抿,抬脚欲进上房的身形猛地一震,不发一言的立定无归道长身前,撩起袍摆兜头欲叩拜。
大恩不言谢。
“殿下切莫屈膝,你要是真跪下了,我这一生道缘怕是要叫老天损毁一半。”无归道长无谓一笑,托住萧寒潜半倾身形,手上无力,却稳稳止住萧寒潜的大礼,“这本是我和乖徒儿的缘法,一啄一饮乃是天定。如今大道已成,是好事。诸位不必愁苦,我不过是自取所需,得偿心愿罢了。”
他放开萧寒潜,温和笑道,“去吧,我把她托付给你了。”
萧寒潜长揖到底。
无归道长歪头看他挺俊的背影,偏头冲陈瑾瑜挤眼睛,“瑾瑜儿,送为师最后一程?”
陈瑾瑜的呆愣的面色一瞬敛去,扬起嘻嘻笑脸,“好呀!”
她撇下裘先梓,和灯辛小道长一左一右扶着无归道长,一蹦一跳的飘出寂静无声的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