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的种种动静隐在暗处不为人知,殿内却冷寂依旧。
“妹妹,四弟妹!”太子妃撇下随侍的下人,略显急切的脚步沓沓响起,打破了殿内的平静,几近失态的拦在了正要踏出殿门的李英歌身前,声音由高转低,关切道,“你没事吧?”
常青闻言眼皮一抬,看了眼神色不似作伪的太子妃,默然先行退了出去。
李英歌莞尔,似乎想也没想的就笑微微道,“姐姐怎么这样问?我没事啊。”
心下其实一清二楚。
方才武王妃语带试探和刁难,明妃消息灵通,当着皇后并几位有子妃嫔的面,点破她身上玉佩来历贵重,太子妃却自始至终不曾说过一句话。
不是事先得了皇后的交待,就是如传言一般,太子妃在东宫只能当半个家,而在其他王妃面前,也同样端不起太子妃的架子,压制不住妯娌,底气不足。
而殿内随侍太子妃的下人,却不是上次在东宫见过的妈妈宫女。
也许是皇后安排的,也许是太子的眼线。
她无意为难太子妃。
对着别人装痴卖傻,是懒怠和那些不相干的人打嘴炮。
对着太子妃粉饰太平,是心之所愿。
她笑得真切而软糯。
太子妃见状紧绷的脊背不自觉就放松下来,听李英歌仍毫无芥蒂的甜甜喊她姐姐,心绪一时暖一时酸,忍不住脱口道,“母后就是那样的性子,并非不喜你,你你别往心里去。”
她确实得了琴姑姑的暗示,让她今天只管一心伺候好皇后,旁的人和事不要理会。
但她也知道,皇后的冷并非浮于表面,而是刻进骨血的傲。
之前不好说,如今李英歌既已嫁给萧寒潜,皇后默认了这个小儿媳妇,就不会也不屑于,当着一众“外人”的面,打自己人的脸,真对李英歌如何。
就像皇后对她的好对她的严,为的不过是她身后的东宫,为的不过是她的太子夫婿。
方才意有所指的话,针对的也不是李英歌,而是李英歌身后的萧寒潜。
她不愿李英歌因明妃和武王妃,和皇后生出嫌隙。
李英歌没心没肺似的哦了一声,略带赫然的道,“母后是不是累了?我虽早有心理准备,还是被宗庙的阵仗吓到了,没想到上玉牒竟是这样麻烦的事,三跪九拜的,我的小腿现在还酸酸的。”
自己觉得累,就以己推人,觉得皇后也是因为累了,才不冷不热的吗?
还真是孩子心思!
太子妃一怔。
不由想起上回在东宫,李英歌对上冯欣爱直来直去的做法,倒确实有点孩子气的不管不顾。
她不由低声提点道,“你那个婢女常青倒是个机灵的。上次她先发制人误导舆论,外人只当是冯六小姐仗势欺人,又有皇祖母和四弟善后,冯氏吃了闷亏不敢乱说,你和冯六小姐打架的事才压了下去,回头你可别自己说漏了嘴”
李英歌满脸讶然,随即乖巧的点头。
太子妃看得笑起来,不禁摸了摸李英歌的头,顺着李英歌的话茬转开话题,“皇家认亲是比常人辛苦些。当年我随太子殿下二拜宗庙时,何止是小腿酸软,第二天险些下不了床”
国立储君,仪式更加繁杂劳顿。
太子妃说着却嘎然而止。
表面再风光又有何用,转头太子就将教导他人事的大宫女,从通房提拔成了良娣,有皇后默许撑腰,太子一腔情意越发放纵,直将那良娣捧上了天,先后生下庶长子、庶长女。
太子虽不至于宠妾灭妻,但这份“真情”,却让诗礼传家、书香出身的太子妃直如吞了苍蝇一般恶心。
李英歌还有萧寒潜疼着护着,她又有什么资格去安慰别人。
太子妃忽然没了闲谈的兴致。
落在闲闲等在殿外的明妃眼中,却引得她一阵娇笑,冲二人感叹道,“太子妃和乾王妃感情真好,不像妯娌,倒像亲姐妹。”
说罢仿佛只是无意的一句打趣,忽然眼睛一亮,提起裙摆越过二人。
琴姑姑正扶着皇后出来,明妃上前挽着皇后的手臂,似嗔非嗔道,“姐姐,妾身今天是沾了乾王妃的光,才能来您这儿讨口好茶喝。回头您去了万寿宫,可别把妾身给卖了。”
皇后似对她的亲昵习以为常,扯了扯嘴角道,“妹妹放心,且安心回你的娴吟宫去。”
明妃夸张的松了口气,规规矩矩拜辞皇后,由宫女太监簇拥着,有说有笑的先行离去。
皇后上了凤辇,太子妃随侍一旁,紧跟着是武王妃、和王妃。
李英歌落在最后,小福丁儿暗搓搓凑上来,低声解释道,“太后娘娘’请’明妃帮着抄经,预备着重阳节往佛前供奉五百本经文。”
也就是说,太后变相禁了明妃的足。
明妃是太后的远房侄女,进宫以来并未因此得太后看重亲近,反而因着启阳帝隆宠,渐渐有些太后本家的族人主动攀上明妃。
否则之前明妃有意和郑国公府暗通曲款,哪里指使得动有头脸的徐氏族人。
太后这是敲打明妃,更是敲打娘家人。
李英歌暗暗挑眉。
她算是看明白了,皇后扯嘴角不是嘴抽筋,而是冷脸破冰,聊表笑意。
她看了大半天,皇后也就对明妃扯过嘴角。
皇后竟这样给明妃脸,竟这样维护明妃。
难道是高处不胜寒,皇后对明妃这个死对头又恨又爱?
高手过招,境界果然很高。
李英歌心下一阵恶寒,暗道果然是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这宫里是是非非,却没有非黑即白的底线。
哪个不是心思暗藏,脸上几副面具轮换着戴。
她正腹诽,就听前头皇后的声音似远还近,冷冷响起,“小四媳妇儿呢?别让她落了单。”
这是要她和太子妃一道随侍的意思。
李英歌讶然于皇后态度骤变,面上却不露半点犹疑,疾步撵上凤辇。
太子妃即意外又欢喜,冲李英歌善意一笑,二人默然跟在了凤辇边。
武王妃心下撇嘴。
和王妃却是心神更乱。
万寿宫难得的热闹人声,打断了各人心绪。
城阳大长公主为李英歌引荐宗室的长辈、夫家显赫的其他几位公主,不比坤翊宫认亲正式,元姑姑请示过太后,就将地方挪到了偏殿的暖阁里。
气氛随意而热烈。
有萧氏旁支的老太君拉着李英歌不放,笑呵呵的夸了又夸,忽然半是好奇半是告诫的转了话锋,“先头宫里传言四起,个个玄玄乎乎的,说你能算人福祸、断人阴私,这事儿可是真的?
真论起来,你外祖家往上数几代,和我们萧氏皇朝的开国皇后是出了五服的血脉,莫不是真有传承一说?听闻那无归道长驻颜有术,又和国师有些渊源,他收你和晋宁郡主为徒,莫不是你天资真正难得?”
话说得尖锐,老太君眼中神色却温和。
皇家敢娶会玄术的媳妇儿,却未必真的喜欢或放心这项骇人听闻的技能。
老太君刻意捎带上陈瑾瑜,只怕是城阳大长公主托了人情,特意挑了今日此时,要她将之前东宫爆料的事圆回去。
李英歌向城阳大长公主投去感激的目光,面上无波无澜,颇有些腼腆羞怯的道,“谣言止于智者。我之前是被人气得狠了,一时没多想,才胡言乱语了一通。不过是些道听途说的话,也是机缘巧合,没想到最后倒促成了两桩姻缘,可见也是天意如此。”
被冯欣爱“气得狠了”,就把从萧寒潜那里听来的阴私爆了出口,促成贤王和冯欣爱、萧寒潜和冯欣采的两桩姻缘。
又是谣言,又是天意,可见李英歌所谓的玄术,不过是吓唬那天在场的几位贵女。
晋宁郡主不会仆算的本事,无归道长难道还能越过晋宁郡主,偏颇李英歌不成?
可见也和寻常贵女一般,兴园四年,不过是为了闺誉镀金。
所谓的机缘巧合,掰开了揉碎来说,脱不开太子嫡系和其他皇子明里暗里的较量。
再说那“姻缘”二字,自家夫君要纳妾,还能这样轻快说笑,不是真心大就是充贤惠。
李英歌话音未落,暖阁内若有似无的关注的视线已消失不见,谈笑声复又喧阗起来。
“我虽顽劣不开窍,但还是跟着师父学了些真本事的。”李英歌心下厌烦这样那样的旁敲侧击,早有意借着场子一次把事情搞定,遂明目张胆的冲常青使了个眼色,指着常青手中大大小小的荷包,略扬起下巴脆声道,“想着今天要拜见诸位长辈,就紧赶慢赶的养了些法器出来。
师父说了,随身带着或是放在起居的地方,能养生调气,保身体安康、家宅平安呢!”
她圆润的下巴微微翘起,像个偷偷准备了孝敬礼物,等着长辈夸奖的得意孩子。
众人不由呵呵笑起来。
心下却不以为然。
所谓的法器,外头的道观和银楼首饰铺也不少见,能送到内宅女眷手里的,多是些佛珠手串、挂饰等小玩意儿,图的不过是安心,若论大效用,宁可信其有,却也不好挂在嘴里说道。
原来李英歌学的不过是些养法器的小门道!
皇后垂眸,接过琴姑姑递过来的茶水润口。
武王妃却是爽利的左右逢迎,当先就捡了常青手中几个荷包,和旁人说说笑笑的对比挑选起来。
暖阁一时热闹非凡。
李英歌弯着眉眼笑看,心下却忍不住一叹。
她发现,在宫里待得越久,她就越想萧寒潜。
她有些心不在焉,手臂上却突然一重,偏头一看,就对上和王妃亮得吓人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