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月仪抬起眼,看着两名身着乌黑铠甲的羽林军,押着方瑾天走上大殿。
大殿两旁的僧人低头诵经,年老的住持眼中闪过一丝怜悯。
世间之事,对错黑白难辨,生在帝王家,更是身不由己,一朝踏错,被他人踩在脚下,便是错了。一朝登天,握住权柄,便是对了。
众生皆苦,渡不过贪欲嗔痴,终其一生,都在苦海中浮浮沉沉,回头无岸。
方瑾泽只看了一眼方瑾天,从门口进来,双臂被缚,口中大声叫着:“父皇,儿臣冤枉啊!”
他的唇边勾起一起森然的嘲讽,这是方瑾天惯用的伎俩。
小时候方瑾天伙同别的皇子一起欺负他,冤枉他偷了愉妃宫中的琉璃结,方逸辰不由分说就给了方瑾泽一个耳光,嫣红的鲜血从他的嘴角溢出,他只感觉耳边在嗡嗡作响,乱糟糟地让他觉得天旋地转。
他强撑着挺直了脊背,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地为自己辩解,句句有理。方瑾天的诬陷本就漏洞百出,一个掌权十几年的帝王,怎么会听不出其中的原委。
可是方瑾天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拉着方逸辰的衣摆,像一只哈巴狗一般摇尾乞怜,口中也是不停地喊着:“父皇,分明就是他冤枉儿臣,儿臣没有!”
方逸辰看了看自己脚边泪眼婆娑的方瑾天,又看了看挺直了脊背,目光逼人的方瑾泽,最终弯腰抱起了他怜爱的嫡子。
方瑾泽在愉妃的宫门外跪了一天一夜。
那个时候的方瑾泽不明白,撒娇示弱,是一个小孩子得天独厚的本事。他得了一个鲜血淋漓的耳光,却依然学不会像方瑾天一般,低头撒娇。
而如今的方瑾天却不明白,他已经不再是一个小孩子,他的父皇,也不是一个会永远包容儿子的父亲。
他是帝王,帝王只看重利弊。
而他还妄想着,妄想着自己身体中那流淌着的一半的血液,能够将他牢牢地栓在不败之地。
羽林卫将方瑾天丢在地上,他因为害怕而感到双腿发软,但眼中还闪着热切的期望。
一切发生得都太快了,他只不过是来宝通寺探探情况,霎时间不计其数的暗卫便如同离弦之箭一般将他包围,他开始还以为是不怀好意的刺客。
可是偏偏那些人身上纹着他最熟悉不过的图案,这是权力的爪牙,是皇上手中的利刃。
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那个从来看上去都对他无比信任,甚至有些溺爱的父亲,布下了这个天罗地网,等着他自投罗网。
他冷笑一声,心中却遏制不住得升腾起了巨大的恐惧,他预感今夜将会是他命运的等分水岭,他从未对自己的未来感到如此迷茫,或者,他究竟,还会不会有未来?
最令他恐惧的是,他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究竟是谁,在推着他走进这个陷阱?
当他被押着走上大殿,他抬头看见方逸辰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震怒,失望,心痛,甚至连痛恨都没有。
那张枯木一般的脸,毫无感情的目光,让他感到刺骨的冰凉。
他太熟悉这样的目光了,这些年来,那些叛乱的大臣,进犯的敌人,宫中的细作,当方逸辰终结他们生命的时候,就是这样的神情。
就想你在不经意间踩死了一只蚂蚁,那不会让你有任何心绪起伏。
方瑾天有些慌了神,自己之前想好的那些辩解词,通通忘了干净,只机械地重复着求饶。
他余光一瞟,看到了端坐在方逸辰身边的方瑾泽。
方瑾泽的脸上带着一种属于胜利者的笑容,那笑容在他看来异常刺眼。那个永远要对自己卑躬屈膝的,永远要被自己踩在脚上的庶子,此时此刻,正在居高临下地嘲笑他。
他得目光霎时间变得怨毒,那笑容就好像一个火星,点燃了他心中所有的表面的自持,化灰烬之下,他所有的惊惧与慌乱,都显露无疑。
“方瑾泽!就是你!是你在父皇面前冤枉我对不对!父皇!父皇你千万别相信他!他说什么你都别相信!父皇!我没有!”
方瑾天口不择言。只一味地攻击着方瑾泽。要不是身后的羽林卫拦着,他只怕是要冲到方瑾泽身边,将他撕个粉碎。
他的脑海中快速闪过他与方瑾泽对峙的片段,他究竟在方逸辰面前说了什么?才会让他这样震怒,派了羽林军去捉拿他。
矿山?还是征兵?又或者,是因为那些女人……
方瑾天像想到了什么一般,急忙说道:“父皇!那矿脉不是我发现的!我也没有想过要瞒着您!只是……只是想等事情办好了才禀报!还有!父皇……我是一时鬼迷心窍才会去民间征兵!”
“不!其实……其实我都是为了靖国的江山社稷!还有那些女人……我只不过是……”
方瑾天神色惊慌地辩解着,口不择言,只怕他如今说了些什么,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方逸辰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矿脉的事情因为有方瑾泽的势力在,所以宫中暗卫并没有查到,方瑾天这么说无疑是自己把自己供了出来。
方瑾泽在心里暗中感谢了一下他这个好哥哥,死到临头,还不忘帮自己把矿脉的事情揽到自己头上。
沈月仪看着方瑾天,心里却有些复杂,
自始至终,她都是与方瑾泽站在一起。
方瑾天仇视方瑾泽,自然也看不惯她,而她和方瑾泽命运相连,自然和方瑾天站在对立面。
今日这个结果,她也有功劳,她甚至还兴高采烈地,期待着这一幕。
可如今看他这个样子,沈月仪心中高兴不起来。
她恨他吗?
不尽然。
尽管方瑾天自私,贪婪,阴毒,还对她动过杀念。
可是如今真的看他穷途末路,绝望惊惧的样子,沈月仪心中却没有丝毫快感。
看别人痛苦,自己的内心又怎么会真正快乐?
方瑾泽的脸上都是无奈的神情,想要辩解却欲言又止,最后只剩一声痛心疾首的:“皇兄……”
方瑾天口中咒骂不停,依然没有听到方瑾泽的声音。不过方瑾泽这声皇兄,自然也不是叫给他听的。
方逸辰霍然站起来,对着方瑾天怒吼到:“够了!你这个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