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启是个好孩子,可惜了。”老教导主任以这样一段评判,开启了讲述。
一切都始于那场让人瞠目结舌的晨检检讨。
从操场讲台上下来的时候,一班队末有人高呼:“大启!牛逼!”
陆启笑了笑,朝着声音走去。那是陆承,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互换了身份。
陆启走过班级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悄悄的散开了一条通道。陆启视若无睹,站在陆承面前问他:“小承,还不回你自己班?”
陆承拍着陆启的肩膀笑,然后明目张胆地从一班队末走回到自己所在的十班。
校操场上,学生们彼此议论的声音还在乌泱泱地响。老师拿着话筒喊了好几声肃静,也没什么效果。
于是这场晨在骚乱中猝然终结了,本应该宣布的许青舟得奖的消息,也不了了之地推迟。
陆启回到班里以后,仍旧照常上课。一场惊世骇俗的晨间检讨好像并未对他造成任何影响。
可学校的老师们却炸了锅。他们分成两派,研究对陆启的处理意见。一方认为,应该把陆启和陆承都开除,维持学校的权威。而另外一方却认为,无论如何都得保下这名学生。
保陆启的人,占了绝大多数。最终校长发话,将争论落定。
正如陆启所说,无论当初犯下错误的人是谁,仅仅是在校内接吻这个行为,退学的处罚都过于严重。况且老师们怎么舍得开除陆启呢?那可是文山中学近二十年来,最有希望的一根苗子。
文山中学不算是什么好学校,既不是市重点,更在省里排不上号。教学资源匮乏,每年得到的扶持也有限。
衡量一个学校的好坏,一方面看得是学生平均分,然而另外最重要的一点,则是顶尖学校的升学率。文山中学近二十年来,没出过一个考上清北的学生。许青舟虽然有希望,但也仅是希望而已。以陆启的天赋,他却很久可能长久以来,文山中学突破零那第一个人。
仅仅是初中,陆启的奥数赛和作文,就已经在全国拿了好几个一等奖。他甚至参加高中组的物理比赛,也进入了前三名。他的学习进度赶得上那些少年班的学生,虽然才十四岁,可做高考的卷子却已经能拿到理综一百三十分。省里一中为了拉拢陆启,曾经开出过许多优越的条件,让他转学。但陆家父母回绝了,因为文山离得更近些。
就是这样一个有天赋的孩子,学校怎么舍得放他呢。于是最终的结果,便是给陆启下了一个严重违纪的处分。只要他签约报送进入高中部,那么这个处分会被消除。
这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陆启接受了,陆承也没有意见,陆家父母听闻了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后,也没有说什么。
一切似乎就这么风平浪静的过去,可唯独有一个人不满意——那就是许河。
陆启是他最得意的学生,他身为班主任,跟了两年,一点一滴带出来的。他怎么能允许陆启有一丝一毫的瑕疵?
他甚至认为陆承——这样一个不学无术的同胞胎弟弟的存在,都仿佛是陆启的人生污点。
这也是他为什么在抓获陆承违规以后,极力劝说教务部开除陆承的原因。许河不想让陆承影响到陆启。这样一个坏学生,哪怕仅仅是和陆启处在同一个学校,都让许河感到担忧和不满。
他将陆启视为自己最得意的学生。而这样一个学生,是不该犯错的。
那场检讨会以后,许河开始一次又一次的找陆启谈话。
教室里、教室外,办公室、操场间。
他不断地重复着告诉陆启,同性恋就是变态,而你不该是这样的。
他在上课的时候讲英国的皇帝爱德华二世,因身为同性恋,最终被铁杆穿肠而死。他讲《西哥特法典》,所有的同性恋的行为将被阉割,驱逐出国境。
他出题的时候考穆斯林如何对同性恋处以极刑,下课以后留作业让学生们阅读汉哀帝沉迷龙阳之癖而早衰离世。
他不遗余力的想要让陆启回到一个正常的轨道。他知道那天自己抓住的人就是陆承,而他始终认为陆启不过是一时鬼迷心窍,被陆承带歪了心思而已……
在学校里,是存在着阶级的。老师是最高、最权威、也最威严的存在。
一个老师的态度,实际上也往往影响着一个班级的态度。
班里的同学们一次又一次的听到许河的言论。
于是他们逐渐的自发的得到一个结论。
——同性恋就是变态。
——陆启是同性恋。
——所以陆启是一个变态。
在人们视线之外的角落里,一切悄无声息地发生着改变。
那段时间里,陆启的成绩出现了明显的波动。有时候他会考得会比以往还好,甚至拿到所有单科成绩全部满分的成绩。有时候却会出现一些非常明显的失误,在很简单的问题上写错答案。
许河拿着成绩单去找陆启谈话,陆启始终顽固的不肯认错。
于是许河也开始有些生气。
他在陆启考得好的时候,叫他站起来一道题一道题地说自己的思路。说得对了,许河点点头。说得不够对,许河就会纠正他,然后讲这道题会有更简洁的思路去解。
陆启考得不好的时候,许河就会拿陆承来说事。他说同性恋就是一种会传染的疾病,不光会影响人的行为,让他们变得异常,还会影响人的思想,使他们变蠢。
他总是举出一些异装癖、性别错位症的例子,试图使陆启认识到他的错误。
他说陆启,你不是那样的人。同性恋穿裙子,你喜欢吗?
同性恋都把自己当成女人,你有吗?
你不要被一些不好的人影响。
陆启一开始还会争辩,到后来,就变成了默不作声的消极抵抗。
两个同样顽固的人谁也说服不了谁。
陆启在班级里,一直都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人。老师宠着他的时候,同学们便只会在暗地里嫉妒他。
恨着种东西,并不一定源自于伤害,它可能仅仅是出于嫉妒。
嫉妒的本质,则是不公。
上天的不公平有时候难以立足,比如为什么偏偏老天爷就只给了陆启一副好容貌,和一个天生聪明的头脑。
但来自于周围环境的不公平,却令嫉妒变的名正言顺了。
凭什么老师独独优待、偏爱这个人?凭什么同样都是一个班的同学,他却能得到种种特权?
少年人的恶意往往比成年人更加纯粹且肆无忌惮。
他们无法理解真正的对和错。他们所有的生活都被封闭在了这个仅有三十来人的班级中。
学校就好比“国家”,周围的同学即是“社会”。
而陆启,变成了“敌人”。
——攻击敌人,难道不是“正义”?
“那些孩子们……他们从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讲到这里的时候,教导主任轻轻叹了口气。她的语气里有一丝不忍,似乎不知该如何叙述。
“就在那次检讨的三个月后——大概是学期末,陆启留下一封遗书,跳楼自杀了。”
“验尸的时候,从他的身体上,检查出了非常严重的暴力痕迹。他们说陆启生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曾经遭受过非常严重的暴力对待。”
“而他的校服上……也化验出了前前后后,不同程度,一共十四个人的尿液。”
“大腿根部,肛内有创口……但无法判断是否遭遇性侵。”
“手臂上有被使用利器戳刺的血孔,可能是圆规、或者铅笔。”
“还有其他的一些痕迹,我也不太清楚了。零零总总,我只听说了这些。”
“陆家父母几乎要气疯了。他们找到学校来讨说法,具体和许河以及校方谈了什么……我并不清楚。”
“我唯一知道的是,他们前前后后一共来了五次,第五次的时候,甚至是抱着骨灰来的。然后不知因为什么,吵了起来。吵完之后,那次之后回去的路上……陆家父母就出了车祸,骨灰盒卡在前肋,颈部折断当场死亡。再然后的事情,我也不清楚了。”
老教导主任,说完以后,又长长叹了口气。
“大概的事情就是这样,青舟,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许青舟裹着毯子,赤身裸`体的坐在陆承公寓客厅的沙发上,拿着电话,一时张口,却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