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揉揉眉心,疲倦的倒下身,拾了条厚毯盖在身上,沉沉道,“看时局发展吧,大阿哥到底不是那能稳得住江山的人,你若真为他好,就让他收收心,别被一帮子不知所谓的臣子蛊惑了心,肆意妄为。”
我心惊道,“他可是又做了什么让你不开心的事。”
“这个往后再说,朕今日来,是让你送送一个旧人。”
我一下煞白了脸,揪着手巾问道,“何时?”
“过几日吧,已定成局,你当朕想低调处理也好,是想成全他一个心愿也好,你愿去便去。”
我长长吁了口气,“自然是去的,这罪人由我做,对他来说,已算额外的圣恩。”
雍正似已睡过去,“嗯,酒菜已备好,朕会派人送你过去,你好自为之吧。”
“是,谢皇上。”
我今日还能平静谢主隆恩,雍正三年一过,我可还能保持如今的心境,送八哥九哥?
十一月底,年羹尧已被起程送往杭州,今年京城已早早下起了初雪,稀稀落落的,北方一吹,便不见大半,尔后又微微的复来,我握着手站在宫墙梅树下仰脸接着细雪,想象那半夜里还燃着那微微的烛火,不知道何时一把风,便结束这让人纠结的窘境,如今身在路途的,一路风光无限的年大将军,是否也像这样看着这一场细雪,等待着放晴。
我隐约记得,雍正三年底,他是死了,如今雍正还未传来半分消息,此去杭州路途遥远,这一蹉跎,是否能真满足他最后一个心愿?
我心神不宁的等待,忆敏已经白天让宁静带回怡王府了,怡兰宫里寂静万分,我坐在靠窗的桌前冥想,不多时,有人来唤门,我心一喜,起身,小菊领来一个缩头缩脑的太监,抖拌擞擞就朝我跪下了,我失望道“哪个主子派你来的。”
他摇摇头,指指自己喉咙,我眉头一皱,心想这年头哑吧真多,不过眉目里我看着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
他从袖里摸出一封信来,递给我后,磕完头静静转身走了,我叹息一声,摊开这还留有余温,并不崭新的新。
看完即知道这小太监是谁了,以前在九哥身边,见过几回,那时还不是这样,难道就为了一封信,特地阉了自己?
我将信烧了,看着它变成灰烬,呆坐在桌前就到半夜,何时手已经僵掉,与我身体脱节一样。
人到疲倦之时,也忍不住掉了数滴眼泪,我撑到现在,已不为能见到十四,更加不是期待雍正真有一日,放弃皇位,与我远游。
如今局限日渐明朗,难不成,我留下,是为这几个人送终的?
一直到如今,这些皇子,都还安然无恙,锁的锁,禁的禁,至少还有份想头,我自问,我没能力一个个还清旧债,雍正四年一过,我绝对不想看允祥和雍正陆续死去,那样太残忍。
比如同看自己凌迟还难受。
我当真不想变成一个老妖怪,孤独寂寞的看着旧人,一个个逝去。
生与死,不过就是瞬间的事,我何尝不想自私一回,在自己离去时,还留点念想。
当晚雍正还是来了,我正靠近暖炉,热热手准备上床休息。
他塞给我一块令牌,严肃交待道,“此去,可知身上的重任?”
我点点头,心中何尝不知,如今年尽管是重犯,被赐死,但若他真有心反抗,纵然不能改变时局,至少,也能让雍正头痛一阵子。
“朕相信你。”
我捏着令牌跪下身,“皇上,保定别院看守严谨,九哥离京前身子已不利爽,唯恐现在已重病缠身,皇上这才刚起杀戮,除去一大患,可九哥他们早已无还手之力,何不放他一马,不过就是多派些人严加看守,以策心安便是了。”
雍正扫了我一眼,安稳坐在塌上,低头把玩着板指,淡淡道,“脑子里又在妄想些什么,朕都许久未曾想过这个人了。”
“皇上,臣妾只是心中有这种隐忧,日不安睡。”
他见我许久跪地不起,皱眉道,“你这是与朕在谈条件?”
我心道,你说是便是罢。
他思虑片刻,爽快道,“朕许了,这几日派御医去一趟,入冬了给他进进补。”
我舒了口气,也不待他指示,便起身,收妥令牌才道,“不知道何时出发?”
他拉我坐到他身侧,仔细端详,抚过我仍然黑亮的青丝,感叹道,“朕可真是舍不得啊,你说这身边,来来去去那么些人,怎么偏个个都和你扯上关系,让你左右不得安宁,朕纵然是皇上,也不能将他们一个个都铲除消灭。”
我心一惊,坐开身急道,“皇上您说的是哪里的话,是想让臣妾也像额娘一样,撞柱而亡吗?已经一身罪孽,你何苦再说这种伤心话。”
他倒是不惊不响,良久才疲倦又无奈一笑,“朕也只是有这心思,你勿需这般激动。”
我犹疑看他半晌,觉得累极,起身欠欠身道,“皇上,夜深了,您还是早些回京休息吧。”
他眼神暗了暗,不理会我的话,只抬手让小菊退了出去,大门一关,我心一紧,不由得又催促几句。
他摘下毡帽,面容缓和,朝我微微招手,“兰儿你过来。”
声音如同窗外那无力的风吹散那无力的雪般,缠绵徘侧,早已不带先前的气势。
我心中十分不安,反倒希望他变回以前冷峻毫无商量余地的模样,身子已经慢慢退至屏风后,隐于灯光下的黑暗,低低道,“皇上,臣妾乏了,有话明个儿再说吧。”
他也不气恼,撑着膝起来,伸了个懒腰,又不雅捂唇打了个吹欠,微带些睡意向我走来,低沉沙哑道,“明个儿便送你去杭州了,朕今日思量甚多,心中有些话,一定要朝你说说。”
“你这个混蛋,你不是人!你已经让我无颜面对世人了,现在还要这样逼迫我!”我不由得破口大骂。
“朕也是凡人,要怪,只能怪朕为何心里总放不下你,其它女人,送到朕面前,朕都无能为力。”
我心里冷笑,敢情你对其它女人无能了,就想到我了是吧。
我们神情都似已陷入疯狂,是我,把他想得太美好,以后这种美好,能持续到我死,看来,我是自欺欺人了。
“兰儿,你恨朕吧,尽情的恨,朕不管如何做,你定是恨到底了!”
他随之无奈一叹气,抽过被子盖子我们,紧紧拥我在怀,对着灯光道,“这样也好,这样也好。”
我偏过头闭上眼入睡,想着留点精力吧,去杭州路途有月途呢。
“兰儿,朕一想着,你非得要送他一程,知道朕那时的心痛吗。”
也好,路上也不会怕冷了。
我这样想着便晕晕入睡,挡也挡不住。
心在那一刻,沉如死水,自己则悠悠浮在上面。
这晚竟一直睡到大天亮,醒来时,他已不在身边。
我终还是起程了,代价是一无所有。
只是一路,我手里紧紧的握着那一瓶清酒,真想半路就仰头喝下去,什么都不要去想,就此长眠,那多舒心。
大队的人马,日夜兼程,吵得我睡不好觉,到了杭州,我已经瘦得不似人形,衣服都呼呼的透风,小菊看着直掉眼泪。
到达这天,杭州的雪真大呵,杭州城里,还一如既往的热闹非凡,却再不到以前的心境。
靠山的别院被大军里三层外三层包围,我独自提了食盒进去,行步艰难。
入屋后,则被暖气呛得直打哆嗦,年一身的简装,还算干净整洁,精瘦了许多,皮肤比以往白了些,脸色从容,见到我,不由得起身扶我,眼底有少见的期待感激之色,扶我的手,微微颤抖,我遥想起那年,他从我手里接过那包坠胎药时的颤抖。
那次是心安,这次是激动。
这月余来我都没再哭,这时,则只为他流泪,他直直跪下,埋下头,声音已找不回原先的滋味,“庆幸侧福晋,你终于来了。”
我扶他起身,“年将军,我家爷当年大军压境时,你向我许过这个要求,我自然不会食言,这一路来,为了我,委屈你了。”
“往事何须再提,臣”他看看了,突然走到门边,对着外面恭敬一拜“臣谢皇上隆恩!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看来雍正的担忧,只是小人之人了。
他回身时,我已经摆好了酒菜,他看了看,点点头,坐下身,脸上淡淡的笑。
他将我这边的酒杯也一并移了过去。
“临死前,还能看到这一场瑞雪,还能看到侧福晋,我知足了,知足了。”他仰脸长叹,脸上果真未有半分的遗憾。
只剩下一份从容。
如果说,他的死,在我印象中留下那茫茫的一片白,那九哥,一定是那满目的红。
“当年那场雪,可真是大呵,这么多年,那么多场雪,没有可比得过的,每每梦醒,一身的清凉,时常站在窗边凝想那日的情景。”
那并非一场瑞雪,那一年对我来说,是多么大的颠覆和灾难,离夫离子,满心就是想如雪一般的,任风卷去,不留一丝一毫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