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重重捶下桌子,返回原位。
我挑起了他的怒火吗?
他突地看着我,竟是笑出来,那笑,却苦得让人心里发酸。
“我当真要像你这般忘了变了才好”
“表哥……?”
他抬手止住我的话,却是为我斟了茶,沉思一番才道
“表妹,这件事,我无能为力”
“表哥可是顾虑到什么?”我不甘就这么放弃。
“那根本不可能”他斩钉截铁。
“表哥,我向你保证,这边不会有后顾之忧!”我理解,可是我只能试一下。
“你是这样认为的?”
我对上他那深刻得近乎控诉的眼光,只能嚅嚅唇,却道不出话来。
“让她忘了我,我只把她当晚辈,何况……她是你的……”他痛苦的闭上眼,不愿再开口。
我理解的起身,拍拍他的肩,当年,他是喜欢小若兰的啊,如若,不是我莫名其妙的代替了那颗心,他……他不至于会抱撼吧。
每个人都是另一个人的债。
这是两难之事,妾身有意,郎却无心,让我在其中能做什么。
偏又是如此尴尬的身份,这情由谁去说,都好过我。
可是,算来算去,只得我一人。
我一路想着,回到府,冬香春兰两个丫头就守在小门等我,满脸的急切。
两个人捣鼓半天,推推让让就是谁也不肯先说。
我满心的心事,又走了好长的路,不管怎么样先进来歇歇脚再说。
“侧福晋!”春兰似是快要哭出来,见我模样,竟是语带控诉。
控诉?呵,控诉的人真多,不是么。
“说吧”
“大小姐今个儿上吊了!”
“她现在怎么样?!”我震惊得无以复加,刚回来的路上还想着怎么说服,真是可笑啊。
我急忙奔向凤鸣奸,外头丫头站了一院,里屋凤兰她们一见我到,停下拭泪的手,迎我进去,我忽略那客套里的丝丝抱怨成份,我真的,真的没想到这丫头这么执著,竟以这样的方式对世道,对这屋外的众人,对我抗议。
房间收拾得很干净,有几个包袱齐齐放在桌上,那床上薄弱的身子,一丝存在感都没有。
小脸纸一般的白,再没一丝的生气,双唇紧闭,眉间却还是淡淡泛出哀愁,让人说不出心疼怜惜。
我握起她竹丝般的小手,原先是柔弱无骨,现在却是瘦的见骨。
我抹去脸上的泪,我没法逃避,不能自私。
你是恨我的吧。我伸手想抚平她眉间的小小纹路。
那温文婉约的少女,那心细如尘善解人意的少女,那为我挑灯的少女,那为爱不顾一切的少女。
“醒来,慈儿,兰姨帮你还不成么”
“兰儿!”
“啊?”我眼神空洞看着阿玛,随后点点头,替慈儿盖上被,随他走出去。
“兰儿,这事还是慎重的好啊”烛火下阿玛的脸忽明忽暗,看起来也一筹莫展。
我又何尝不知呵。
“唉,我知道这个决定你来做,不妥当,当年你和他……”
“阿玛!”
“我知道,如今只能看你的了,如若不行,别勉强,那也是她的命”
那是她的命,可是我不能认命呵。
“去看看你额娘吧”阿玛疲惫朝我挥挥手,埋进烛火下看书,我转身,一滴泪清晰的重重滴在书面。
如若我不回府,额娘便不会为我担心,埋下病根。
如若我不回府,忆慈便不会起这份奢念,造成今日的困扰。
如若不是我,这府里三层三外层的围着,人心慌慌,二个姐姐也不会急着走,把忆慈逼到绝境。
额娘也不会再次加重病情。
为了那份愧疚,为了想逃避,想自私一下,可事情并不会等我。
额娘已病得昏昏沉沉,我送来的药都摆了一堆,再好的药,也医不了心病。
从那日回府,我就能料到今日的结局了。
额娘这一生,虽是一路富贵,但太过顺风,唯一的不平和变端都只源于我。
两个哥哥我是没有见过,额娘一生,只顾着若兰过得好一点。
那街头繁华散尽时的感觉又一次抓住了我,我环顾房间,快步跑到窗前猛地推开,一阵凉风吹来,满面冰凉。
我还未来得及和额娘好好说说话,谈谈心呢。
人生的遗憾总是一个多过一个。
似个雪球般的。越滚越大。
秋天来了。
呼呼的秋风,日日不断,让那树,那花,越来越稀疏。
受了整个夏日太阳穿过浓密树叶的光线,恍惚中,眼前开阔了,却也不那么明亮了,那吹来的风,不复凉爽,萧瑟得紧。
落叶每天都扫,却总也见不着光洁的地,如同那世间的烦恼一般,落不尽也扫不除。我,也总少了那颗浪漫的心情。
风景总会这样吧,终有一天,再也掉不下一片落叶了,只剩枯鸦苍老的树干,如同□□裸的心一般,再无遮拦,即便是这样又如何呢?冬雪又来了,是给它着了新衣,掩盖那份萧冷无依,可那冰冷,那寒凉却是直达骨髓的。尔后便再是结凉,生出不同冰棱模样。面目全非。
这一园之中,似乎与世隔绝,我动也动不了,可外面,仍然热火朝天,有条不紊的进行。
牡丹园越来越俱规模,我轻扫落叶,看那若隐若现却血肉模糊的彩泥,在枯黄的叶片下,透出那份诡异与沉重。
十四意气风发的捷报厚厚堆在书桌,屋里屋外,嚣张地,毫不相让的较着劲。
“侧福晋,老夫人身子越发不好了”
我盯着脚下的落叶凝了神。
“最近时时咳嗽,精神也恍惚,都不太认人了”
嗯,我微不可闻的点点头。
“您……别太担心,入了秋是这样的,您自个可千万别垮了”
我深吸了口气,抬眼紧紧定定的看向树的最高处,久久不动,直至眼睛干涩。
“让江涛外头说一声,外面这些人撤了吧”
“可是……”冬香咬唇攒着眉踌躇不已。
“皇上是想软禁我吧”如同十三一样么,我眼神飘得不知去向。
太明显不是,也是对我的惩罚罢,我确实无用到底,让康熙没有信心了。何德何能,让一个八旗护军统领带军守上几月?
外面那条街,冷清了许多了,以至于慢慢成了禁地。
果真是清幽至极。
府里沉沉压得透不过气。
“算了,别为难了,我倒是想跟皇父请求,何不就落一处别院”
“唉,侧福晋,您怎么会真转身就走”
我笑笑“可不是,好了,陪我去看看额娘吧”
离了这小院,日日踏过这小园,只是再无别样光彩。
“慈儿近来怎么样了?”
“身子倒是好些了,人也下了些饭,只是这心思,怕不比您轻多少呢”
“吃力不讨好的事儿,永远也不缺人做”我顿足眯眼瞧着凤鸣轩的方向。
“大小姐真是太傻了,没一头可想不是?兆佳将军先不说,这府里头的人都给难了,尤其是侧福晋您,天底下,怕再也没这么不痛快的媒了”
我抿唇一笑,望向冬香义愤的脸“若是你,选痛苦的快乐或是厌恶的享受呢?”
“这……”冬香一愣,转着眼咬唇倒是真的想了想,张口想说,瞪眼看看,搔搔头,咽了回去。
尔后看着我伸伸小舌摇头。
我笑笑,穿过亭子。
“可是……可是……一定要选择吗,没有快乐的享受么”
“有,只是我们没有那么幸运”
※
“宝儿,老夫人房间多开开窗,什么味道……”
浓浓的味道从皮肤,从四周钻进我的鼻子。可是使劲再一闻,那明明浓厚的却似乎一经推敲变得淡如空气,怎么也找不着。
宝儿和冬香面面相视。
“侧福晋,可是奴婢哪里……”
我抬抬手,自己感觉作崇罢。
隔着床帐,竟是不敢撂开。
轻座床沿,呆愣看着,脚步声退下,只剩一个小小的空间。
“额娘……”
“我该叫你什么好,如若您真是我额娘,此时我的愧疚真会少一些吧,何德何能,让您操这份心”我拉住她无知觉的手,轻轻摇了摇头。
“小若兰年一撞,就这么死了,不给您再希望,是否更好一些”
“可人生是多么的不自主啊,我只能这么说了,不是么”
恍惚的声音在这密闭的空间,被沉沉的不可眼见的气场无声的吞噬着,缥缈得如高山云彩,脆弱得一惊便碎,微风也经受不起,变幻莫测。
“我若说我早便不是你的小若兰,她早在那场变故中死去,您能释怀么”头一次,想清晰明了的说出来,我只是一缕无依的孤魂,不值得,不必要,勿须这般。
回应我的,还是那不变的脸,昏沉中仍未解脱的脸。
“我无法把握命运,总是一次又一次犯错,一次又一次受了教训,到现在,我真想向老天认命,不要再这么折磨我,不,是不要再折磨我身边的人。”
“错误的来,命运把遗憾和无奈也一并赠送给了我,如果是让我还债倒也罢,可身边的人,无一因我的到来而幸运,反而……您说,老天是不是算错了。太不负责任了是吗?”我双眼干涩。
我疲倦的叹叹气“额娘,您会不会嫌我哆嗦?会不会太吵着你?可是我现在,只能朝您说了”
起身抚平她枕间的碎发,满眼的脆弱无依,话一说破,那小若兰的身体就此飞开,只剩游魂
“额娘,希望,您能允许我再来跟你说说话,我太寂寞了,可心却又填得死死的,连丝气都不让透进去”
“我倒真想就这么不负责任的睡过去,管他什么天大的事,我又能做什么,可我身边皆是强求之人,甘受这强求之苦,我再坚持,倒成我的不是”丝丝苦笑泛出。
一阵稀落的风声从窗栏划过去,呜咽一声,像抽动我神经似的,我蹙眉丝的抽了口凉气,按在腰间的手一动也动不了。
缓缓趴倒在床沿,靠着那只剩气息的身躯,久久不能言语。任这一切,也将我一并吞噬去。
“额娘,兰儿以后还这样跟您聊天可好?”
身后若有若无的,似有幽幽的叹气声,我攸的返身转头,还是那人那床,我有些失笑回身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