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
专门腾出来,用于实验的偏殿内。
雄英坐在轮椅上,身子微微前倾,眼睛紧贴显微镜目镜,观察着载玻片血样中,细小微生物的密度。
这些天,师兄、师姐也教会他,如何使用显微镜。
并且在观察中。
认识到,让他身体变得如此之差的,那种细小微生物。
某刻。
雄英抬头,看向旁边,在为他调配今日用药剂量的师兄、师姐,“师姐,为何用药后,微小生物在血样中的浓度小了许多,可我的情况,还没有出现明显好转?”
自从用了这种水杨硝酸,连续输了两瓶后。
他的体温已经完全降下来了。
并且基本恒定。
不会像之前,用大蒜提取物那般。
用药半天后。
仿佛药效就失去作用,体温就会迅速升高。
可饶是如此。
他依旧感觉没有一点力气,站不起来,坐不住。
并且,胸口还是疼的很。
依旧会咳血。
春晓搅动的动作微微停顿一下。
略微犹豫。
看向雄英,“小师弟,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肺痨这种病,致病微小生物,会伤及患者的肺部。”
她也不敢和小师弟说的更加详细。
他们在燕华。
曾经解剖过,一个肺痨死亡的患者。
发现,患者死亡后,肺部已经完全坏死。
小师弟的应该没那么严重。
可……
“现在要先灭杀你体内的致病微小生物,等致病微小生物灭杀后,人体有自我恢复机能,配合后期的传统诊疗疗养方式,慢慢一点点修复小师弟,因致病微小生物,而损坏的肺部,恢复期的时间,可能会有点长。”
……
雄英见春晓,眼底的伤感。
虽然不是很清楚。
但他也明白。
糟了这么大的病。
太医都给他下了判决。
即便能挽回性命。
即便坏损的肺部,能慢慢自我修复,恐怕也不可能恢复到原来的样子。
他的身体,肯定也大不如从前了。
师姐他们为此而难过。
随即笑笑,“师姐,还能继续活着,能和亲人、朋友一起活着,看着天下越变越好,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对于不能完全恢复到从前,我并不遗憾。”
春晓看着雄英脸上,豁达的笑容。
强忍着难受,挤出笑容。
如果有可能的话。
他们更想看到,昔日那个,像极了师傅,英姿勃发的小师弟。
嗒嗒嗒……
脚步声传来,打破殿内淡淡的遗憾气氛。
杨荣腰间佩刀,快步走到雄英身边,“太子,陛下拒绝了你和皇后去探视的请求,让太子好好安心接受诊疗。”
春晓、民丰不由拧眉。
一时间,对这位大皇帝,更多了几分不满。
雄英也不由低头,双手十指交叉,放在小腹,低头看着。
他并不是想去看看,父皇是不是真的坚持不住,想要做准备。
他就是单纯身为一个儿子,在父亲病危之际,想去看望一下。
并且,想把师姐、师兄推荐给父皇。
无论他们父子,有多少不合。
他都想尽一份孝心罢了。
没想到,却被父皇直接否决,恐怕,父皇是误会了吧。
春晓三人,看着雄英,均都不约而同默默叹了口气。
某刻,雄英抬头,似乎释怀,笑着摇头,“不允就算了。”
把师兄、师姐推荐到父皇身边,也挺麻烦的。
会给师兄、师姐招惹祸患。
父皇不允就不允吧。
“师姐,今天你早点给我输液吧,中午你还要回耿家。”
春晓笑着点头,“行,也快中午了,药也配好了,那就开始吧。”
……
正午时分。
耿府门口。
耿炳文带着一家人,站在府门外。
耿炳文夫妇,目光关切,期盼盯着朱紫巷口。
身为父母。
当初把儿子、儿媳逐出族谱,是不得已之事。
毕竟,耿家上千口人。
耿瑄投向燕王。
还不似俞靖那种,受先皇之命。
是自己主动跑去的。
当大皇帝和燕王翻脸后,幼子耿瑄昔日这种行为,就成了别人用异样眼光,紧盯耿家的缘由。
他们总不能,为了两个孩子。
就不管不顾耿家千口吧?
看看,这十八年。
大皇帝都做了些什么事。
和燕王连襟的代王朱桂,率先被皇帝找了个借口,削掉了藩王爵位。
失去了一切。
安王朱楹更悲惨。
只是在王府中,发了几句牢骚。
就被身边锦衣卫探子,揍了一本,被扣上了妄图谋逆的罪名。
一家人,差点丢了性命。
燕王用一座造船厂全部设备,加第二代战舰技术,才换下安王一家平安。
这两位藩王最惨。
为何?
还不是因为,这两位藩王娶了燕王的小姨子嘛!
大皇帝对兄弟尚且如此。
耿家若是不和两个孩子划清界限。
恐怕比这两位王爷的下场更惨!
至于现在?
现在,他耿炳文倒不那么担心了。
到了现在这个时间点。
大皇帝还敢动耿家?
动耿家,势必让眼下剑拔弩张的金陵局势,瞬间破碎,最后一点,极不稳定的平衡,也将彻底被打碎。
金陵极有可能,顷刻间,陷入刀兵动乱。
所以,他断定,即便他耿家,今天大大方方让小儿媳回家坐坐,大皇帝也只能捏着鼻子忍了。
而他,在这个时候,通过次辅方孝孺传话,希望小儿媳回家坐坐。
其实,就是表明一种。
他要站队太子的态度!
虽说,太子欲要全面效仿燕华那套,实话实说,他心中也有些抵触。
比如,未来会不会效仿燕华。
不分爵。
他们这些得到爵位的,是不是也会来个折中之法,三世而斩之类的?
更甚者,直接不能继承!
可相较支持陈王那班人。
他更无法接受,那班人。
让那班人,继续折腾下去,他估摸着,他们追随先帝,打下的大明王朝,恐怕连百年也坚持不下去。
这些年。
瞧着,发展是一日千里,花团锦簇。
工厂是一座接着一座,拔地而起。
冒着滚滚浓烟,使整个金陵天空都灰蒙蒙的烟囱,是越来越多。
可在这盛世之下。
却使越来越多人,开始想尽各种办法,偷渡去燕华!
和沐英的通信中。
沐英说。
大西南地区。
上至小富之家,下到城中普通百姓,宁愿冒险去穿越凶险重重的边境深山老林,都要成群结伴,往燕华北方行省(南朝)跑。
至于其他地方。
比如金陵。
与他们耿家名下合作的一些小商贾,这些年,几乎都跑光了。
都是拖家带口,藏在燕华的商船货舱内,甚至装货品的箱子内,往燕华跑。
以前的大明,有三个群体。
上中下!
可如今。
中间群体,如果有机会就跑。
最下面的群体跑一跑,反正基数很大,无所谓。
可中间群体一旦跑的太多。
整个民间结构。
就从上中下。
变成上下两个二元结构了。
这些年,他也偷偷读了很多,从燕华秘密传回来的书籍、研究报告之类的。
燕华对中原这种,上中下三元结构,中层或是逃离,或是沦为下层,迅速变为二元结构,就有研究。
燕华的研究认为。
民间结构发生重大调整转变,如果不能引起重视。
极有可能,引发天崩地裂的动荡。
对于这个结论,他很认同。
这些,他能看到的,来自燕华研究的秘密报告。
朝廷其他人难道看不到吗?
看得到!
有些人不重视。
有些人重视,却无能为力!
更多人,就是支持陈王那班人。
他们的利益,决定了,他们对这个研究结论,充满了敌意和痛恨!
因为正是他们,造成财富迅速且极端的集中。
并且,就在他们手中。
他们怎么可能,真正认同这个研究结论?
所以,如果让这班人继续为了他们自身利益搞下去。
大明恐怕撑不了太久。
在燕华的研究报告中认为。
之所以,这种三元向二元,迅速转变的情况,没有引发大明朝,地动山摇的动荡。
主要原因是,武装殖民经济开拓的市场,赚取的红利。
分一点涮锅水,暂时还能让二元结构中,最下面一元群体,过上勉强能接受,且能满意的生活。
一旦对外扩张走不下去。
而三元结构中。
中间一元,负责民间财富迅速流通的一级,大范围消亡。
整个民间财富将会变成死水,再加扩张走不下去,无法得到外部活水。
而顶层一元的群体,依旧要攫取最大利益。
最终必然导致,天崩地裂的局势。
他认为,这些分析,说的就很好!
出于对陈王为首,那班人马的极度厌恶。
虽然太子全面效仿燕华的打算,让他也有些抵触,情感上无法接受。
但他还是更愿意支持太子。
因为他从战乱中走来。
一旦天下烽烟四起。
支持陈王那班人马,现在贪婪的嘴脸,必然会成为,无数起义军,最为痛恨的对象。
就像他们当初做过的。
每次战争胜利之后。
那些他们极为痛恨的显贵之家。
往往都会被他们,抄家灭族!
妻女幸运的,还能给义军中的将领,当个予取予求,卑微的妾室,玩物。
不幸者。
要么被愤怒的义军残忍杀害,宣泄悲惨命运,酝酿的无穷尽恨意。
要么被扔到义军开设的官技馆!
乱世中,底层的起义,就是如此残酷。
和隋唐时期,那种世家轮流坐庄是完全不同的!
而时至今日。
已经不可能再有,隋唐时期,那种世家轮流坐庄了。
或许,后来的造反者。
身份地位,比先帝好一点。
但也不可能如隋唐时期。
世家对普通人,那种高高在上的震慑了!
任何一个造反者。
想要成功。
都要顺从民心!
都要被迫,跟着义军的情绪去,追名逐利!
而底层百姓的情绪善恶,往往即是朴素的,也是黑白分明的。
底层绝大多数,没有什么斗争和妥协的概念。
一旦烽火燎原。
愤怒开始发泄时。
就会是一种,完全的,不受控制的摧毁!
彻底摧毁,他们所痛恨的、仇视的,只有等这种情绪,在战乱中完全发泄后。
顶层领导者。
才能开始进行破坏后的重建!
当初,元末的义军,就是这么走过来的。
先帝率领他们,也是这么走过来的。
甚至,隋唐时期,不受世家子领导的义军,诸如食人魔王朱璨、瓦岗、窦建德势力,都是这么走过来的。
这些人,在成为一方诸侯前。
所进行的,就是完全的摧毁!
食人魔朱璨,走上了一条完全极端的道路,其麾下军队,完全变成了走到哪儿,吃到哪儿的禽兽。
这群人,称之为流寇都不配。
瓦岗在李密之后,试图招揽世家。
可也造成了瓦岗的分裂倒塌。
窦建德走的稳一点。
一直等到麾下起义军,通过破坏杀戮,将仇视情绪宣泄的差不多,窦建德才开始和世家合作,开始重建秩序,重建统治区的经济。
可相较于李渊这些人。
窦建德这条路,所需要的时间太长了。
所以,尽管窦建德名声好。
但不等他积累起足够的底蕴,就被李唐覆灭。
有朝一日。
大明天崩地裂时。
他耿家若是和陈王那班人站在一起。
下场必然十分悲惨。
……
相较于耿炳文夫妇,满眼的期盼。
耿炳文夫妇身后,三个儿子、儿媳,一群孙子孙女的眼神,就有些游弋不定。
更多在观察,周围府邸,有没有人窥探。
脸上隐藏着心虚、不安。
仿佛,十分担心,因为春晓回来,耿家被归类为燕华、太子一系。
耿炳文长子耿瑞,在另外两个兄弟,不停眼神示意中,硬着头皮,凑到耿炳文身后,小声问:“父亲,咱们家真的要支持太子吗?太子的赢面太小了,而且,太子还要全面效仿燕华……”
耿炳文皱眉扭头。
眼神犀利看着身后众人。
眼底闪过一抹浓浓失望。
这些小辈想些什么,他很清楚。
更知道,这些年,他们做了什么!
冷冷道:“我知道,虽然我严厉禁止你们吃干股,但这些年,你们应该偷偷摸摸也干过这些事!”
胡惟庸、吕本为首的保守派工业集团。
为了拉拢人,拉帮结派,扩张势力。
这些年,没少围猎一直不愿和他们同流合污的人。
蓝玉为此。
他常家的几个外甥,以及几个儿子,全都带在身边。
哪怕朝中有人弹劾。
说蓝玉,把家族重要男丁,都带在身边,执掌最为精锐的北境军团,在大皇帝眼中,给蓝玉上眼药。
蓝玉也不收敛。
为何?
就是因为,有很多人在围猎蓝家。
想把蓝家拉下水!
可蓝玉做到如此地步。
也只能看护住这几个,他最在乎的人。
蓝玉的小妾,就有吃干股,被蓝玉知晓。
给蓝玉生了个儿子。
并且那孩子还在襁褓中。
蓝玉都忍痛,直接杖杀了这个小妾。
可饶是如此。
能制止吗?
据他所知。
蓝家,依旧有后宅女人,偷偷接受,人家白送给她们的干股!
蓝玉,似乎也放弃了这些人。
做好了,随时抛弃这些人的准备。
能有什么办法?
财帛动人心!
说也说了。
甚至连杀人都杀了,依旧无法阻止,蓝玉即便有将帅之才,他也无法管住家人的贪心。
他也同样如此。
好在。
他这些孩子,由于管束严格,只是小打小闹。
他一直在京城。
也无法像蓝玉那般,把孩子们,带到边境,环境较为纯粹干净的地方。
“以前你们偷偷摸摸,拿一点,吃一点,我就不说了,但从今天开始,如果你们哪个,还不收手,将来彻查清算时,也别指望,老子为你们说情!你们也别怨为父,抛弃你们!”
……
耿夫人虽然泼辣。
此刻却也没说什么。
直到某刻。
一辆有着东宫特殊标志的马车出现在巷口,耿夫人忙提醒道:“来了!”
话中。
这位往日,泼辣的耿夫人,看着马车渐渐驶来,脸上明显露出了拘谨、忐忑。
耿炳文看着马车同时。
余光看着他这个,出身乡野,一直嫌贫爱富,却也夫唱妇随的泼辣婆娘。
瞧着这婆娘,拘谨、忐忑不安的模样。
不由暗笑。
当初这死婆娘,可是万般瞧不上小儿媳。
虽然小儿媳是燕王的学生。
可在这死婆娘眼里。
小儿媳到底出身平民。
而且,一个女孩子家家,抛头露面行医,标新立异,更让这婆娘无法接受。
可现在好了。
小儿媳娘家,如今也了不得了。
土桥村那些人。
迁徙燕华后。
起先耕种同时,几乎是燕华,第一个开办乡土村社工厂的农村。
后来,跟着燕王迁到燕京后。
就彻底放弃了土地。
全村集资,搞起了工厂。
最初,在燕王的技术支持下。
搞自行车工厂。
飞马牌自行车,即便是二十八年后的今天。
依旧是自行车行业,响当当的品牌!
由于土桥村重视教育,尤其重视那些,燕王十分看重的杂学教育。
小儿媳他们后面一批孩子,成长起来后。
都一个个,成为了土桥村工厂的顶梁柱。
那些有技术手艺的且不说。
最主要,有一批,人家自己培养的研究人员。
更有小儿媳他们这批,现在充斥燕华冶金、生物、化学、医药等,各行各业的佼佼者。
这些孩子搞出来的研究成果。
虽然也会授权给其他工厂。
可土桥村毕竟近水楼台先得月。
技术加持下。
隶属土桥村的产业,如今已经不止飞马牌自行车了。
人家给自行车装上蒸汽气缸。
进入光学玻璃、高级印染等行业,花费大量钱财,对这些高技术行业,进行攻坚克难。
朝廷这边,军中通过民间,半公开走私搞来的高倍数望远镜。
很多就使用了土桥村的光学玻璃!
论财富,有人估算,小儿媳娘家,光明正大,踏踏实实赚的钱,都超过他们耿家了。
当然,只是超过耿家明面上的财富。
毕竟,耿家还有很大一部分财富,来自于当初战争时期。
这是小儿媳娘家的情况。
小儿媳,小儿子两人,也绝非,他身后这三个儿子可比。
小儿子耿瑄。
如今已经是高配的中将一镇统制。
按照燕华的规矩。
和平时期,原本少将军衔的镇统制,高配中将。
战争时期。
就能统帅,由五个镇,组成的一个军司令!
五个镇!
那可是六万五千人组成的精锐大军啊!
他现在,独领一军,估摸着,也就十万左右。
小儿子,都和他差不多了!
至于小儿媳春晓。
那就更了不得了!
燕华医科大学副山长!
和其师兄,两个人带着一个庞大研究团队,制定了燕华传统医药体系,开创了中成药体系!
这些年,朝廷和燕华的贸易中。
中成药就占据了。
总贸易额的一成!
朝廷这边也有郎中、药房,或者巨富之家,搞中成药。
可最受大明百姓欢迎的,还是燕华的各种,袋装散粉、蜡封水蜜丸之类的中成药。
因为燕华有成规模的中药材种植。
中成药价格便宜!
因为燕华的中成药,据说借助显微镜等一系列,高科技手段,配方合理,反正治疗效果较之朝廷这边的中成药,更显著。
这些针对各种病症,有着详细说明,价格便宜,效果不错的中成药。
对于普通百姓而言。
如同天降甘霖!
不需要让郎中诊脉,花费更少的钱,就能治疗病痛!
朝廷这些年人口的膨胀增长。
燕华中成药的普及,就发挥了很大作用。
极西之地也广泛使用这些中成药。
他就在随大皇帝西征中,发现极西联军,乃至民间,有很多来自燕华的各类中成药。
再加上。
小儿媳培养出来的那一群,遍布天下各地的女郎中。
可想而知,小儿媳春晓,在天下间的民望!
这婆娘曾经瞧不上小儿媳。
现在再见。
她已经高攀不上喽!
不紧张忐忑,才怪呢!
这死婆娘,这会儿恐怕担心,小儿媳下车后,给她摆脸子,她还偏偏不敢发作吧?
哈哈……
耿炳文心中大笑之际。
马车在府门前台阶下停住。
耿炳文也立刻正色,下意识整了整衣服。
后面,耿家儿媳,孙媳妇更是羡慕看着马车。
虽然,她们对于现在支持太子,颇有牢骚。
可也羡慕。
她们可不是,没见识的平头百姓。
这架马车。
分明就是太子、太子妃的专属马车。
就连赶车的。
都是太子千人营的一位心腹!
大家都是耿家媳妇。
春晓这个妯娌,出身那么差。
可瞧瞧,现在的差距,多么大!
太没天理了!
千人营队官停好马车后,不等春晓开门,就已经来到门口,打开车门,站在旁边,笔直站立,举手敬礼。
整个千人营,对于医治好雄英的春晓和民丰,都格外尊敬感激。
耿家众人注视中。
春晓从马车下来。
一头乌黑秀发披在肩头。
白皙瓜子脸,小巧鼻梁上,架着一副,燕华最新款,镀银窄边眼镜。
没有束脚的天足,踩着一双,燕华最新潮细跟皮鞋。
灰素色裤子。
白色风衣。
女款白衬衫。
白色风衣束腰。
春晓整个人,高挑干练飒爽。
耿家儿媳、孙媳,瞧着春晓的着装,忍不住低头,看自己踩在地上的小脚,下意识就想藏起来。
这些年。
虽然底层百姓家女性,越来越多从事更多劳动事务。
已经很少束脚。
但顶层富贵之家的女性,依旧以束脚为荣,为高贵。
可此刻……
她们都有些痛恨,当初束脚。
要是没束脚。
春晓这样的装扮,即便无法在外面穿,至少在府中,可以穿穿。
春晓扭头对站立敬礼的队官说道:“刘队官,你不用等我,先回东宫吧,我回去让耿府派车送我回去。”
“春晓小姐,现在太子以及东宫各位殿下都无法离开东宫,不用车,我也没事,离开前,皇后娘娘、太子、太子妃都交代过,让我在耿府等着小姐!”刘队官声音很高。
春晓不由笑了。
这肯定是皇后娘娘、师弟、师妹特意交代。
给她在婆家撑腰!
“那好吧,辛苦刘队官了。”
春晓说完,抬头,看向台阶。
唇角不由浮现笑意。
因为她想到了,当初耿瑄那家伙,在韩国公府门外阻拦她和师兄。
咋咋呼呼。
却被她逼得跌倒在台阶,气急败坏的一幕。
真没想到。
她竟然和当时那个二世祖,组建了一个小家。
那个昔日的二世祖,在成长成熟后,会如此有担当,成为如今这样一个好丈夫、好父亲,好军人!
缘分奇妙。
人生轨迹,更是奇妙。
耿瑄如果没有遇到师傅、师娘,是否会有如今的成就,如今的成长和担当呢?
总之,无论是她,亦或是耿瑄。
他们在燕华。
他们家。
虽然不似朱紫巷耿家,这么高高在上煊赫。
但他们都觉得,他们现在拥有的一切,已经是最好的一切。
这一切,让他们感到幸福,感到充实。
感到了,即便老了,都可以自豪的说一声,不负韶华!不负人生!
燕华的每一个人。
无论成就大小。
她想,人生暮年,都能自豪的说这句话。
因为,他们生活在一个生而平等,人人如龙的环境中。
他们每个人,都得到了充分的机会。
都在自身能力范围内,成长过程中不断充实学习中,发挥了每一个人,最大的才能!
至于那些,人生成长中,自身没有去努力,没有去奋斗,留下遗憾的人。
那不是燕华的错。
而是自身对自身的不负责任。
燕华普及了基础教育。
现如今,很少有家庭,无力承担府学学费。
即便无力承担。
读了县学后,去转读技能书院。
燕华在工作后。
也提供成年人夜间培训等一系列,继续提升自身的各种途径。
只要想学,愿学,就有机会,就有途径。
她的研究团队中。
就有好几个小姑娘。
读完县学,去护理、妇产接生技能学院,工作挣钱后,又继续在成人培训深造。
最终凭借实打实的本事,经过选拔,进入她带领的研究团队中。
甚至,还有小姑娘,成为某个专项研究小组的领队人。
这类情况,在燕华比比皆是。
隆武九年。
小师妹成婚。
师傅宣布燕华不分爵后。
整个燕华震动。
百姓甚至感到不安。
向师傅请愿。
王室应该保留分爵。
当时。
师傅和师娘,以燕华创始人,缔造者的身份,共同写下一句话。
生而平等,人人如龙!
这句话,被刻成石碑。
树立在王宫门前。
树立在内阁官衙。
各级官衙机构。
军中。
各级学院、书本封面、扉页……
火车轨道、永备道路……
正是师傅、师娘共同写下这句话,出现在燕华各处,才平息了百姓的不安。
也把这股精神,彻底注入燕华人心中、灵魂中!
现在,燕华的读书人认为,这句话比当年陈涉喊出的那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更有灵魂,更有影响力!
她更是坚信。
即便再过一万年。
后世人,都会铭记,隆武九年,师傅、师娘写下这句话,对千千万万,一代又一代人的影响!
他们师兄弟,师姐师妹们,能跟随着师傅、师娘的脚步前进,是他们的骄傲和幸运。
这个时代。
燕华人,能跟随师傅、师娘的脚步前进。
也是燕华人的骄傲和幸运!
短短片刻。
春晓故地重游,思绪万千。
回神后。
提步,沿阶而上。
鞋踩在台阶上,发出‘蹬蹬’清脆响动。
耿夫人瞧着春晓渐渐靠近。
下意识往后退了退。
耿炳文瞧着,唇角狠狠抽抽。
耿家其他女眷,随着春晓靠近,越发清晰瞧着春晓的飒爽,越是吃味难受。
春晓来到耿炳文夫妇面前,弯腰:“儿媳给父亲、母亲请安。”
耿炳文瞧着耿夫人,竟然局促的忘记搀扶,气的扭头瞪了眼。
死婆娘,做婆婆的不去搀扶。
难不成,让他这个公公来搀扶!
耿夫人被丈夫瞪视,这才回神,有些拘谨伸手,结巴道:“快……起来,快起来。”
顺势,小心翼翼抓住春晓的手。
直到春晓站直。
瞧着春晓没有露出抵触,脸上浮现,瞧着特亲切顺眼的笑容,耿夫人这才安心。
松了口气。
轻松了不少,这才亲切埋怨道:“回来这么久了,也不回家看看,娘知道,以前娘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对不起你……”
后面的儿媳,孙媳听闻这番话。
低着头,直翻白眼,直撇嘴。
这是埋怨责备?
这是自我检讨吧!
还是他们那个,动不动就教训人的泼辣婆婆?
人和人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
耿炳文听着妻子,絮絮叨叨的检讨,也有些看不下去了。
检讨没错。
可也用不着,说好几分钟,都不带停的吧?
这还是他那个,粗野婆娘?
鬼上身了吧!
“行了,有什么话,进府再说,难不成就让春晓一直站在这里?”耿炳文没好气瞪了眼耿夫人。
“对对对,娘亲自下厨,按照燕华的菜肴风格,做了一些吃的,也不知味道合不合你的口……”耿夫人忙拉着春晓,就往府中走去。
其他儿媳、孙媳瞧着耿夫人对春晓那个亲切劲儿。
更是差点把眼珠子翻飞。
一股酸醋味,弥漫整个耿府。
……
午饭后。
书房。
耿炳文、耿家三子,春晓进入书房。
书房门关上。
大儿媳站在耿夫人身边,瞧着紧闭的书房们,凑到耿夫人身边,故意酸溜溜拱火:“娘,弟妹都进去了,您作为咱们家的当家主母,怎么能不进去。”
其他儿媳,孙媳,也都酸溜溜看向耿夫人。
太不公平。
太气人了!
大家都是女人。
凭什么,商量家族走向的大事,春晓就能参与!
这可是耿家孙子辈男丁都没资格参与的!
春晓竟然有这个资格!?
耿夫人扭头,狠狠瞪了眼身后的儿媳、孙媳,“你们不要撺掇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那点鬼心思!”
“你们自己好好想想,你们整天待在府里,不是妯娌间勾心斗角,就是在你们丈夫面前争宠,你们的见识,能和春晓比吗?”
“我也不能!”
“既然如此,进去干什么!”
“别说你们了,恐怕论能力,你们各自的男人,我那三个不成器的儿子,都比不上人家春晓!”
如果小儿子一家。
将来回归耿家。
恐怕像今天这样的事情,会成为常态。
这些只知道争风吃醋的儿媳、孙媳,拿什么跟小儿媳比?
人家不光出海,走遍了燕华各地。
据说,连那极为遥远的极西之地,都去过!
更是在燕王的支持下。
一个女人,和其师兄,带着一帮人。
整理厘清了医疗体系。
如今,更是连太医都下了判决的太子,经其治疗,情况都开始好转了!
……
就当耿家一群女眷,被耿夫人怼的哑口无言之际。
书房。
春晓单独坐在左列首位,右列坐着耿炳文的三个儿子。
耿炳文坐在书桌后。
喝了口茶。
放下茶杯,看着不骄不躁,坐在左侧首位儿媳,再看看右侧,三个屁股如坐针毡的儿子。
心中不由无奈。
三个儿子。
加起来,都比不上小儿媳!
耿炳文收敛思绪,直接开门见山,询问:“春晓,对于朝廷现在的局势,王爷插手后,要做到什么程度?”
春晓闻言,向耿炳文的方向微微侧身,抬手,扶了扶眼镜,双手又平放腿上,说道:“父亲,我师傅准备动员百万陆军,根据叶开统制昨天送药材时,送来的消息,第一期五十万动员已经完成,第二期动员已经开始了。”
……
耿炳文神色凝重。
耿家三子,脸色微微变白。
“两期动员百万陆军,并不是极限,内阁和军方五部,共同拟定,如果需要,我们燕华将会,极限动员三百万陆军……”
“弟妹,等等。”耿瑞音调有些颤抖开口询问:“燕华有能力动员三百万陆军?”
春晓笑道:“大哥,我们完全有能力,燕华是一个,已经完全完成工业化体系的政权,别看我们只有两千万人口,但我们的动员能力,动员速度,绝非朝廷可比,我们的工业生产,也能支持我们的动员。”
……
“除了陆军,燕华所有官办、民办造船厂,以及配套造船工厂,都已经完成了战时生产准备……”
……
“也就意味着,未来一年,这些工厂,将完全为建造军舰服务,内阁很早就测算过这种战时生产极限,我们有能力,在一年之内,生产三十艘铁甲舰,并且以一比二为基准,生产相应的配套补给舰,运兵舰,甚至,需要情况下,我们可以,动员八千艘蒸汽商船。”
“每艘商船,可搭载半个营的战士,以及全套装备,也就是两百五十人左右。”
“也就意味着,我们有能力,从燕京,一次性向中原,投放二十万精锐!”
耿家三兄弟,脸色更白。
“师傅说了,他不会承认,太子一脉以外任何人,继承大明皇位,任何人敢挑战那个位置,燕华将倾尽全力,将其拉下马!”
耿炳文点点头,转而询问:“对于吃干股的权贵,以及现在的工厂主呢?”
“清洗!”春晓平静道:“师傅说,这批人是坚定的殖民经济支持者,朝廷作为一个政权,开疆拓土是朝廷丰功伟绩的证明,可以开疆拓土,但绝不能在殖民文化的推动下,进行开疆拓土。”
“殖民文化对中原,虽然有短暂的眼前利益,可对中原文化中,真正的精神,精魄,造成了致命的冲击和颠覆,必须完全根除,如果太子能顺利继位,或许可以用更委婉的手段。”
“可如果师傅不得不亲自插手干预,燕华军队,不得不踏上中原土地,师傅就只能以,最残酷的肉体毁灭手段,用最短的时间进行一次,彻底的清洗!”
耿炳文明白,为何有这种区别。
燕王不想在中原待太久。
影响到太子将来的统治。
所以,为了速度,必然要以最简单粗暴的手段,进行清洗!
杀百万!
杀得人头滚滚!
血流成河!
他已经从小儿媳口中得到了确切答案。
无论接下来的皇权交接。
太子能不能顺利接掌皇位。
燕华,燕王的支持,都是没有限度的!
若是太子有个三长两短。
那……
恐怕死的就不止百万了。
那就会从上层碰撞,变成一场,全面战争!
“为父的选择,你恐怕已经猜到了,我会全力支持太子,不过,为父虽然在京营有些影响力,接下来,也会写信联络那些,我信得过的将领,可你也知道,这些年,京营顶层几乎都被保守派控制,具体能拉到多少兵马,我也无法确定……”
……
于此同时。
皇宫。
朱标寝殿。
朱标躺在病榻上。
纪纲站在榻前。
朱允炆站在旁边。
纪纲低头小声汇报道:“陛下,苏春晓在耿家受到了极大礼待,最新消息是,午饭后,耿炳文及其三个儿子,邀请苏春晓去书房谈话,书房只有他们家五人,具体谈了什么还不清楚,只有等谈话结束,臣或许可以通过,耿家三子身边的妾室,打听到一些具体内幕……”
“不用打听了。”
朱标靠在榻边,苍白的脸色冰冷,摆了摆手:“耿炳文此举,已经是表态,站队燕华了。”
朱允炆悄悄给纪纲使了个眼色。
纪纲会意,小心翼翼请示:“陛下,如此,是不是对耿炳文采取一些行动。”
朱标闻言。
脸上流露出犹豫之色。
采取行动?
恐怕只要一动耿炳文,局势瞬间就会乱了!
革新派在金陵,乃至整个中原,现如今都处于极度势弱期。
动耿炳文,支持雄英的革新派,恐怕会草木皆兵,立刻行动。
而他更担心。
保守派趁机扩大化!
他吃过这样的亏!
哼!
当初,他只是密令,要求各地官府,吓唬吓唬士子。
这群人拿着鸡毛当令箭,故意扭曲他的命令,制造了士子流血事件。
现在呢?
支持允炆这批人。
会不会乘机,借着拿下耿炳文,兵变扩大化,顺势针对东宫。
到底是传位允炆。
还是传位雄英。
他还无法下定决心。
内心,他是偏向允炆。
允炆继位。
他的身后名,能得到保障。
可雄英背后的支持者。
其他他到不担心。
哪怕是蓝玉,他也不担心。
唯独燕华,他无法忽略。
老四已经放出话,不承认雄英一脉以外,任何人继承大明皇位。
很多人,把这句话当做恫吓。
可他很清楚。
老四是来真的!
老四这个人,从不屑于隐瞒自己的观点!
纵观老四出走前,出走后,说的话,从来都说到做到!
要做,就敢说出来!
这就是他,最忌惮老四的地方。
那些人仇视老四。
却根本没有真正懂老四!
一群自以为是的蠢货。
对雄英,继承皇位,除了他自己的身后名。
他还有很多不放心之处。
原本,他还想再想想,再见雄英。
可他病重。
春晓突然回耿家。
局势越来越紧张。
恐怕他得马上见一见雄英。
问一问,其他几个,他不放心的问题。
就比如。
他听说。
当初先帝在凤阳病重时,曾给了雄英一道密旨。
他想知道,这道密旨,到底写了什么!
他还想知道。
雄英会不会把他朱标的江山,将来心甘情愿,拱手送给他四叔!
这才是他最不放心的!
也是最不能接受的!
他自从登基后。
十八年了,都在和老四争高低。
难不成,他死后,自己的继承人,把他的江山,送给老四?
这绝不能接受!
不继承他的志向,压过燕华,保住天下中心的位置,已经是他最大的容忍极限。
若是让燕华吞并大明。
吞并他的江山。
他宁肯传位允炆!
让允炆用战争的方式,和老四燕华分个高下!
经过他十八年励精图治。
即便老四燕华,动员三百万陆军。
大明也已经有一战之力了!
允炆未必就会输!
何况,大明还有高丽、西蒙古仆从军!
老四与他争斗,还能在工业方面,隐隐压他一头。
如果,老四最终却败给了他的儿子。
想想,虽然无法亲自击败老四,守住天下中心的地位有些遗憾。
但儿子替他完成。
也是一件,令人有着别样开心的事情。
“纪纲,你去东宫看看太子的情况,如果他身体可以,就让他傍晚来见朕。”
“是!”
朱允炆眼底不安、愤怒一闪而逝,不过隐藏的很好。
等纪纲领命离开后。
开口请示:“父皇,徐宪昌上奏说,燕华的战舰技术,又有了进步,松江口水师,在等同数量下,不占优势,请示父皇,是不是调令南洋、北洋一起协防松江口,确保金陵城安危。”
朱标沉默。
扭头,眼睛紧盯朱允炆审视。
许久后,点头道:“可!三支海军暂时合兵,徐宪昌为主帅,马和为副帅。”
话中,沉默。
片刻后,“允炆……”
“孩儿在!”
朱标盯着朱允炆眼睛,“你要记住,即便你做皇帝,也不要让将领控制所有兵权,要懂得分化瓦解,相互制衡,张芝豹这种愚忠的人,在无关大局变化的时候,当然要重用。”
“但这种愚忠的人,在面临复杂局面时,就比不上马和这种,有能力,有着清晰信念态度的人。”
“父皇知道,支持你的那些人,都是以胡惟庸为首,坚定顽固的保守派,可朝中、军中不能只有他们。”
“那些坚定革新分子,你也要重用,需要制衡保守派,需要铲除威胁你的保守派时,这些被保守派极力打压,且信念格格不入,甚至势如水火的革新派,就是你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
“让他们替你杀人,替你背负杀念和骂名!”
……
朱允炆对于朱标这番教授,心中窃喜。
却也知道。
这同样是父皇的平衡之策。
父皇刚刚提出,要见大哥。
转而就表态,似乎要传位他。
无非就是安抚他。
稳定眼下金陵剑拔弩张的时局罢了。
可以窃喜。
但也不能当真。
随即,郑重躬身道:“父皇教导,孩儿谨记!”
他调动南洋北洋,协防松江口的目的达成,已经是最大收获。
只要松江口防线稳固。
金陵区域内。
他就占据了绝对绝对的优势!
朱雄英只能接受,被他踩在脚下的命运!
他已经没有退路。
即便朱雄英顺利继承皇位。
他都必须,第一时间起兵!
无非,到时候,很多京营军队,可能会保持中立,不会追随他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