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不是不好。”
朱棣管控收敛情绪,刚才的情绪反应,太过激烈了。
实在是认知中,胡惟庸的固有印象,太差。
我信你才怪!
方孝孺心中暗笑,根本不信朱棣的解释,故意说道:“朱先生可能不清楚胡相的影响力。”
“可以说,胡相的影响力,一点不比前任左相李善长弱。”
“且胡相还是李善长的学生。”
“胡相支持,若再取得李善长支持,就能争取到天下很多乡绅支持乡土村社。”
“朱先生的乡土村社,推及天下将会是一片坦途。”
“朱先生必将名留青史!”
……
‘我看极有可能遗臭万年!’
朱棣越往下听,心情越发沉重。
……
方孝孺说着,发觉朱棣怔怔出神,伸手晃了晃,轻喊:“朱先生?”
朱棣回神。
“朱先生似乎并不高兴?”方孝孺十分不解,好奇询问。
他说的这些,可不是他一家之言。
东宫所有人都这样想。
就连太子都因胡惟庸支持乡土村社,对乡土村社推及天下这个问题,十分乐观。
区别在于,东宫同僚担心因乡土村社,朱四郎尽揽天下民心。
太子则真心希望乡土村社成功,替朱四郎高兴。
‘换你极有可能遗臭万年,你高兴的起来?’
朱棣瞥了眼方孝孺。
很怀疑,这个江宁读书人,故意装傻充愣。
刚才因对方把一饭之恩看的很重,产生的那点好印象,瞬间荡然无存。
要不是双方往后产生交集的可能性不大,他肯定要在小本本上,给这货记一笔。
标注一句:珍爱生命,远离江宁方希直!
朱棣沉凝思索的模样,彻底勾起了方孝孺的好奇心,起身,郑重一拜:“朱先生,方才只是我一家之言,我观朱先生对此事,似乎有不同看法,请朱先生赐教!”
看着深深鞠躬的方孝孺。
朱棣又有些动摇了。
‘刚才不是装傻?是真傻!’
眼中闪过一抹可怜之色,随即笑道:“我也是一家之言,希直且坐下,我们一起讨论。”
方孝孺忙重新坐好,眼巴巴盯着,心中嘀咕:倒要看朱四郎,能说出什么不同观点!
“我且问希直,乡土村社是否损害乡绅利益?”
方孝孺和同僚讨论了无数次,早已厘清其中利害关系,立刻摇头:“并不损害乡绅利益,只是阻碍了乡绅利益驱使下,兼并土地的冲动。”
啪……
朱棣轻轻抚掌,冷笑,“这可是一块巨大的肥肉,哪怕只是阻碍了他们兼并土地,这已经是深仇大恨了。”
“官绅中,有个别人,良善开明,这我信。”
“但整个官绅群体,都良善开明,我不信!”
有背叛阶级的个体,没有背叛阶级的阶级。
方孝孺微微皱眉。
朱棣冷笑更浓,“当一项政令,没有人反对时,那就要小心了!支持,也能把这项政令搞黄!”
“朱先生能详细说说吗?”方孝孺眉头紧拧,自古以来,政令推行,就怕反对的人太多。
怎么还怕支持者太多呢?
朱棣捋了捋思绪,组织语言,说道:“咱们就拿乡土村社举例,我说一种情况。”
“天下官绅、大小地主全都支持。”
“这些人如果要求参加乡土村社呢?”
方孝孺高兴笑道:“如此不是更好吗?百姓目不识丁,恐怕无法营运乡土村社吧?”
“土桥村也全靠朱先生指引吧?”
“乡绅加入乡土村社,能为乡土村社带来人才、耕牛、耕作工具,这些都是百姓欠缺的。”
“朝廷要是真这么干,我若阻止不了,就去一头撞死在洪武门!”朱棣黑着脸气道。
老头子真这么干。
他作为乡土村社的首创人,一定会遗臭万年。
要么早点以死向天下表明,这不是他的初衷。
要么反了老头子!
总之,谁敢答应,乡土村社中引入乡绅,就是他的死敌!
当然,最后这种选择,不能和方希直说。
方孝孺急的百爪挠心,努力忍着,眼巴巴等朱棣继续解释……
“我且问希直,乡绅的大量土地、耕牛、农具,进入乡土村社,如何计算股额?”
方孝孺轻松笑道:“当然是按照朱先生设计中,一亩水田一股……”
说着,方孝孺脸上笑容渐渐消失。
朱棣笑道:“发现问题了吧?”
“百姓的家产,相比乡绅太弱小了,引入乡绅,会造成乡绅的股额,全面碾压百姓。”
“百姓就变成了有股份的店小二!”
“店小二无论有没有股份,在大东家面前,都是店小二!”
“乡土村社的建设中,他们就完全丧失话语权。”
“村长的位置,会被乡绅牢牢把控。”
现在的百姓就没有话语权,所以利益永远得不到保障。
合作制乡土村社,之所以能对抗乡绅的兼并,除了经济上对抗,还有政治上的对抗。
当一个村儿拧成一股绳。
当官的就不敢轻视。
从此以后,农民就从散沙,变成了一股谁都不敢忽视的政治力量!
方孝孺脸色微微泛白,可还是不服气,反驳,“的确,此举会让乡土村社中的百姓丧失话语权。”
“可百姓本来就目不识丁,他们说不说话,有什么意义?”
“只要百姓牢牢攥紧属于自己的股份,就能领取报酬,就能年终分红,这样的稳定日子,应该比现在强百倍千倍吧?”
“我有很多种办法,让百姓不得不卖出股份!”朱棣语气变得尖锐,“希直可还记得,乡土村社设想中,利润要分为三部分?”
不等方孝孺回答,朱棣直接说道:“其中一部分,要用于投资。”
“我如果是乡绅,每年年终,我就把这部分定的很高,甚至不给百姓分红!全部用于投资。”
“百姓没有话语权,无力阻止,没有分红,家庭稍遇变故,就活不下去,怎么办?”
“以前是卖地,现在是卖股份。”
“股份卖光了,沦为奴隶。”
……
“我还有更快吞并百姓股份的方法,地方当村长的乡绅,年年喊高产,朝中当官的,不断给皇帝报喜,然后集体请求增高田税。”
“很多乡绅因为有功名不需要纳粮,即便纳粮,乡绅的家底也撑得住,但百姓撑不住。”
“用高额的田税,压垮拥有股份的店小二,逼着店小二出卖手中股份。”
“当天下,变成一个个乡绅控制一群‘牲口奴隶’种地时,乡绅将会拥有让皇权都感到恐惧的力量。”
“这个时候,乡绅说什么,皇帝就得做什么!不答应,换个皇帝!”
……
方孝孺脸色惨白的已经没有一丝血色。
朱棣却依旧没打算停下来,声音愈发冰冷,“很多时候,搞黄一个政策,并不一定要反对。”
“可以支持他。”
“在执行的过程中,搞一些阴谋,轻则可以让这个政策名存实亡。”
“重则,可以搞垮一座江山!”
谁敢给他的乡土村社设想中,引入乡绅元素,就是要他遗臭万年,就是他的死敌!
哗啦!
凳子倒地。
方孝孺脸色苍白冲朱棣郑重一拜,声音颤抖:“朱……朱先生之言,如洪钟大吕,让希直振聋发聩,我还有事,就不叨扰朱先生……”
话音尚未落下。
转身拔腿就跑。
徐辉祖正好从公祠大门走入,被方孝孺撞了一下,差点跌倒,看清人后,不解喊道:“希直兄,你这是怎么了?”
方孝孺似乎没听到。
解开马缰,翻身上马,挥舞马鞭,重重抽打战马,催马急迫离开。
‘告诉太子!必须马上把燕王这番话,告诉太子!’
方孝孺彻底被朱棣的描述,吓到了。
甚至忘记了,乡土村社计划,在朝堂上还只是议论阶段。
徐妙云被惊动,从学堂走出来,不解看向朱棣。
徐辉祖揉着被撞的地方,纳闷询问:“姐夫,方希直这是怎么了?”
“胡惟庸支持我的乡土村社计划?”朱棣第一时间确认这个问题。
“是啊,据说当时,胡惟庸把吕本驳斥的体无完肤。”
徐妙云刚好走来,听闻后,没好气训斥:“这么重要的消息,为什么不早说!”
“对姐夫没有什么害处,而且也只在朝堂议论了一次,距离执行还不知道有多远,所以我就没说。”
徐辉祖满头雾水,方希直奇奇怪怪,姐夫阿姐,怎么也奇奇怪怪?
不解问:“姐夫,阿姐,到底怎么了?”
徐妙云见朱棣出神想事,就主动揽过来,解释,“有些人支持一件事,不能只看表象,得分析他背后代表的利益诉求。”
“胡惟庸是宰相,宰相是百官凤首,他代表的是官绅利益。”
“得罪官绅,下面人不听他的,他这个宰相还怎么当?”
“他支持一项明显损害官绅利益的政策,还如此积极,本身就值得怀疑。”
……
若论对乡土村社内涵的了解。
朱棣排第一。
徐妙云就能排第二。
徐辉祖听完后,惊呆了。
徐妙云任由徐辉祖自己思考,转头,担忧看着朱棣,低语:“四郎,让辉祖回去一趟吧。”
闻声,朱棣回神,随即笑了:“不用了,有人会把我的话,告诉父皇和大哥。”
徐妙云狐疑看着。
“方希直!”
之前的确没有怀疑过,可刚才方希直的反应太惹人怀疑了。
再结合见面后,方希直的言行举止。
至少可以判断,方希直是大哥身边的人。
是不是被‘我’夷十族的那个家伙?
胆子可真大,竟跑到土桥村来试探!
朱棣唇角笑意更浓了几分。
徐妙云恍惚后,也想通了,莞尔笑道,“怪不得,他之前看孩子们的眼神中,充满了戒备。”
……
“驾!驾!驾!”
前往江宁县的村道上,方孝孺拼命抽打战马,有些失魂落魄念叨着:“这次来对了,来对了!”
“必须把这些告诉太子,还要让太子警惕朱四郎!”
“朱四郎、朱四郎……很厉害!真的很厉害!”
“吕大人恐怕也没想到这些吧?”
他直接忽略了蓝玉。
这种政治上的事情,蓝玉根本不擅长。
但凡蓝玉懂点,就不会那么狂妄,让太子都为其头疼担忧。
“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