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更天过半。
洪武门外渐渐多了人影。
三三两两,穿紫披红的官员,陆陆续续开始往宫内赶去。
挂着吕字牌的马车,在洪武门外停下。
吕本撩起帘子,冲骑马从后面跟上来的青年官员招手:“希直。”
青年绿袍小官听闻喊声,驱马来到吕本马车旁侧,翻身下马,恭敬行礼,“吕大人。”
吕本和煦笑着,招呼道:“希直不必拘礼,上车,我们一同入宫。”
青年小官犹豫一下,作揖感谢,登上吕本的马车。
马车重新启动。
车内,吕本亲切拉着青年,询问:“在太子身边做事,还习惯吧?”
“习惯。”吕本的突然亲切,让青年有些拘束。
吕本察觉到了,继续亲切询问:“有没有想过外放做官?希直去地方,担任一个县令历练历练,顺便给太子长长脸,定能比那个蒋进忠做的更出色。”
方希直今年秋试刚中举。
陛下没有立刻提拔重用方希直,而是任命方希直去太子身边,担任从八品东宫舍人。
舍人其实就是太子的私人文书。
负责为太子整理公文,提醒太子日程安排之类的小事。
这个官,在朝中很不起眼。
但方希直不同!
方希直是宋濂的得意门生!
和太子师出同门!
陛下没有立刻简拔方希直,而是将人安排到太子身边,分明就是让太子笼络这个年轻人。
这些关系,注定了方希直根正苗红。
朱四郎在江宁挖掘了一个胖如猪的蒋进忠,做出点成绩。
方希直难道还能比蒋进忠差?
方孝孺明白了吕本的用意,吕本身为吏部侍郎,帮他运作一个县令,的确很容易。
“吕大人,太子今天要召见江宁蒋县令。”
吕本笑了。
听懂了方孝孺的暗示:蒋进忠马上就是太子的人了,都是同僚,为何还要我去地方,执行竞拍包税,做出成绩,压蒋进忠一头呢?
“希直还是太年轻,想法过于单纯幼稚。”吕本笑着点评道:“这蒋进忠即便投效太子爷。”
“可他和朱四郎总归有牵扯,这种人不够纯洁,如何与你相比?”
方孝孺微微皱眉,这不就是在给太子的支持者分等级嘛?
蒋进忠在吕大人眼中,无论怎么做,都成不了嫡系?
太子知道他这种想法吗?
这种想法,是吕大人一人的想法,还是很多人都这样想?
“另外……”方孝孺刚想说话,吕本便正色严肃道:“接纳蒋进忠,只是为了名正言顺把竞拍包税的革新创举接过来罢了,百姓虽然从此只知,竞拍包税是由太子爷主持、推行,但朝中众人都知道,竞拍包税是朱四郎提出,率先执行之人,也是朱四郎挖掘出来的,这不好……”
“太子爷的嫡系支持者,应该有人做的比蒋进忠更好,告诉朝中所有人,太子爷比朱四郎更有识人之明!”
……
“今天太子召见蒋进忠,你一定会跟在身边,我们都希望,你能把蒋进忠讲了什么记下来,说给我们听听……”
“太子爷太过仁义,所以我们要帮太子爷,严格把持好,太子系的准入大门!”
……
哎!
“好羡慕啊!”
窗口,蒋进忠叹了口气,艳羡道:“将来,你家大人我,肯定也会是其中一员。”
“刚才一绿袍小官上了一辆马车,看到了吧?”
“在宫内乘车的,都是大官,他能上大人物的马车……”
“这家伙的背景肯定特别硬,你家大人我的家世,比起土桥村那些孩子,已经算是在天上了,可比起这家伙,真是不能比。”
“人比人,气死个人啊!”
周浪翻了翻白眼,打了个哈欠,“大人,要不然再休息会儿?可别见太子时,无精打采,给太子留下不好的印象,其实当皇帝、当太子、当大官也没什么好,天天起的比鸡都早,还不如知足常乐,反正,属下就很满足现在的生活……”
说着,周浪又打了个哈欠。
蒋进忠翻白眼,瞪了眼。
懒得搭理没志向的周浪,走到铜镜前,看着镜中自己,挤了挤眼睛,又咧嘴一笑,满意点点头,“挺精神的,本官这张脸,朴实无华,低调内敛,绝不会抢了太子爷的风头。”
“同时,每个人看到本官这张脸,都会自带喜感,给人一个良好的第一印象,人际交往中,本大人这张脸,优势很大啊!”
“本官得感谢家父、家母赐予我这样一副,注定要做一番大事业的面孔!”
……
倚着窗户打盹儿的周浪,听到这番话,唇角狠狠抽搐。
趁着蒋进忠不注意,偷偷竖起了大拇指。
他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见到,一个人从如此刁钻新奇的角度,评价自身平庸的相貌!
……
天色渐亮。
临近下朝时。
蒋进忠从下榻之地出发。
徐府。
也在为徐辉祖出发去土桥村蹲点忙碌着。
“被褥一定要绑紧一点,不要路上散了。”徐妙音一边指挥家丁,一边叮嘱徐辉祖:“阿哥,战马左边带的东西是你的,右边是带给阿姐的。”
“有婶子做的小衣服、虎头鞋、虎头小帽子,还有……”
……
徐辉祖有些受不了妹妹的唠叨,苦笑道:“妙音,这都说了八百遍了,我都记住了。”
说着,翻身上马,搂住马缰,看着三个妹妹,“等阿爹下朝回来后,告诉阿爹我走了。”
话罢,抖了抖马缰,迫不及待离开。
……
“下官江宁县令,奉太子诏令来东宫述职。”就在徐辉祖迫不及待赶往土桥村时,蒋进忠带着周浪抵达东宫宫门。
值守的将士,显然已经得到了吩咐。
把总点检蒋进忠出示的官印,验明身份后,抱拳道:“蒋县令,太子已经吩咐过了,请!”
‘太子不愧被百官称颂仁义贤明,从这宫门值守军士,便可窥探一二。’
蒋进忠带着周浪,亦步亦趋跟着入内,紧张渐渐消失,情绪更加亢奋了几分。
蒋进忠、周浪一直被带到东宫某处偏殿。
这里已经有一些官员在坐着了。
蒋进忠观察着里面的十几个同僚,‘和我差不多,都是七八品小官,谁也不比谁高。’
把总抱拳道:“请蒋大人在此等候太子传召。”
思绪被打断,蒋进忠忙收回视线,作揖道谢:“多谢,多谢。”
落座后,蒋进忠正襟危坐。
官房内等着被召见的官员,全都审视着蒋进忠。
“这人应该就是江宁县令了。”
“真够胖的!这尊容也……”
“走了狗屎运,竟然被那位……”
“嘘!别乱提那位!”
……
蒋进忠侧着身子,竖耳听着,内心顿时遭受一万点暴击。
胖怎么了!胖人福运旺!
尊容怎么了!你们倒是说完啊!
我的容貌,在官场人际交往中,天生比你们这些人占据优势!鼠目寸光,嚼人是非之辈,不配做我蒋进忠的朋友!
那位又是什么人,和我有什么关系吗?怎么这群人,提及‘那位’时,一副忌讳莫深?
……
嗒嗒嗒……
直到外面传来脚步声,蒋进忠的思绪才被打断。
“希直!”
“希直,太子爷下朝了?”
“希直,太子爷什么时候召见我?”
……
蒋进忠见一个年轻绿袍小官进来,其他人纷纷起身,也忙跟着起身。
方孝孺扫了一圈,视线落在蒋进忠身上,一边应付着同僚,一边径直朝蒋进忠走来,“江宁蒋县令对吗?”
虽然方孝孺只是一个从八品,可其他人都一副讨好模样,蒋进忠不敢怠慢,忙点头,“是,我就是江宁县令蒋进忠。”
方孝孺笑着点头,抱拳道:“蒋大人,我是太子身边的舍人方孝孺,字希直,太子下朝回来了,听说蒋大人已经到了,召蒋大人去书房述职。”
‘这么多人等着被召见,太子爷第一个召见我?’
蒋进忠倍感荣幸,小眼睛扫了眼满脸错愕的同僚,得意时,突然紧张的厉害:“好好好……”
浑浑噩噩跟在方孝孺身后出门,看到在外面候着的周浪,经过身边时低声交代,“在这里等我,别乱跑。”
方孝孺闻言转身,诧异看了眼周浪,询问:“他也是县衙的人?参与过竞拍包税吗?如果参与了就一并去见太子爷。”
询问两个人,如果蒋进忠有故意吹嘘之处,必然露馅儿。
太子需要兼听。
周浪顿时紧张的脸色都变白了。
有荣幸,可更多是紧张,他跟着来,就是跑腿的。
蒋进忠微微诧异,心中暗琢磨:朱先生说过,做人不能吃独食。
随即回答:“这是县衙皂班班头周浪,他不但全程参与了竞拍包税,还跟着我,去他分管的包片农村,直收田税。”
方孝孺看了眼蒋进忠。
很少有上官,肯给下属这种机会的。
对蒋进忠的好感不由增加了几分。
笑道:“那就让他也一起去见太子。”
“谢希直兄。”蒋进忠立刻笑着感谢,看周浪还傻傻的不知所措,没好气道:“周浪,还不快谢过方大人!”
周浪这才回神,手忙脚乱道:“谢方大人。”
“不要紧张,太子很和煦。”方孝孺笑着安抚一句,转身在前面带路。
周浪同手同脚跟在后面。
‘丢人呐!’
蒋进忠瞧着,忍不住偷偷掩面。
很快,来到一处紧闭的殿门外,方孝孺停下脚步,笑着说道:“到了。”
“太子,江宁县令蒋大人到了。”
“进来!”
殿内传出温和声音后,方孝孺推开门,“蒋大人请。”
蒋进忠透过门,看到正对面,伏案忙碌的人影,顿时紧张的不得了,提步踏入殿内,走路也不由自主同手同脚起来。
距离案牍十几步时,就腿软的走不动了,灵机一动,顺势跪倒,周浪也忙跟着跪倒。
“臣蒋进忠(周浪)拜见太子殿下。”
朱标抬头,看到是两个人,诧异看了眼方孝孺,然后和煦笑道:“不要紧张,希直,给他们准备凳子。”
“你们稍等会儿,孤把这份折子批完,摒弃一切事情,你们好好仔细跟孤说说江宁的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