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吧?

叶季安面不改色,把手收回去,诚恳地说:“行,我会注意的。”

梁逍放下烟杆,带着凛冽的薄荷味,他点了点头,“我也回去了,听前辈的不摸鱼。”

他说得很乖,还挺把叶季安刚才说的话当回事儿。叶季安并不是什么大领导,也不属于资历深的,几年来摸爬滚打,要担起上司的责任,也得保持年轻人的好学,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和普通员工的区别只在于有一间独立办公室。事实上,在这公司里面只有赚钱是头等大事,谁大谁小的官僚主义都要靠边放,就比如梁逍这种工作能力突出的海归新人,往往不会真正把谁放在眼里。

因此,当他像个小孩一样跟在自己一侧,念叨着工作问题往办公室回的时候,叶季安和迎面遇上的同事点头致意,莫名有点美滋滋,连文身的事被再次戳破所带来的糟糕感觉也淡了三分。

我在炫耀吗?就像小时候给邻居炫耀自家弟弟的竞赛奖状。他这样想。

这天叶季安的午休照旧忙碌。

他先是趁多数同事都在吃饭,跑到其他楼层找了个偏僻洗手间,前后左右地观察了白衬衫里的自己。离镜子两三米远,他瞪干眼睛也看不出哪有文身从布料下面透了出来。衬衫不是紧包着他,也足够厚。然而当他靠近几步,贴在镜子跟前,又仿佛能看出些端倪——比如肩头,好像隐隐透着些青。

眼晕了?

叶季安悻悻回到办公室,又找来梁逍的简历阅读。本地人,高中开始就在国外念,课外经历丰富,藤校本硕毕业,在纽约某风投公司干了一年半,决定回国发展……

这些都是叶季安早有印象的。

他要看的是年龄。

果然不大。比自己小了七岁。

叶季安想起梁逍面试的时候自己还去旁听做了顾问,也就是两个多月之前,这人中文一般却条理清晰,那种舒服的自信感令他印象深刻。之后这段日子里,梁逍闷头工作从不找事,连假也没找他请过,于是两人的交集也就仅限于会上的讨论和会下的交接,一块加班也只会在关灯的时候问声好。偶尔聚餐,酒桌上都相隔甚远。

叶季安的左右位置早就基本固定,梁逍也自有一群朋友围着,其中年轻女孩居多,聊得来的小伙子也不少,他不会剥螃蟹,居然还有人帮他收拾。叶季安不经意瞥上两眼,也只得出聪明帅哥人人都爱的结论。

如今,梁逍在两寸照片中和他对视,仿佛把未来的大片光明也列到这简历中了。反观自己乏善可陈的狗日子,白白比人多了七年,叶季安合上电脑。

好,好,他对自己说,你又日常想死。

然后趴着眯了十五分钟,开始下午的工作。

跟老板的汇报是半个月一次,这回还算顺利,就是又多了不少可供加班的内容。叶季安回到部门已是四点出头,赶在下班时间之前把工作布置出去,在心里遥望着年终奖,他准备晚些回家,趁新鲜劲儿把一些文件捋利索。

北方初秋时节,天黑得已经相当快,隔着一层玻璃墙,外面大风呼啸,三十多层的建筑仿佛也在跟着微微摇晃。而叶季安毫无察觉,直到听到敲门,他才回过神来,一看时间,早就过了九点。

工位基本都空了。

只有梁逍站在他的玻璃门外。

“请进。”叶季安随手点了保存,揉了揉眼睛。

梁逍身上还有寒气,手里提了个塑料袋,“前辈还没吃晚餐吧?”他把袋子放在桌上,抽出两个盒子,“那天早晨的谢礼,请您选一个。”

是楼下便利店的速食餐盒。川味藤椒肥牛和美式焗饭。

“不用,”叶季安小心翼翼地保持着他的客气,“还不回家啊?”

“不想回。”梁逍的理由倒是足够简单粗暴,“选一个。”他很坚持。

叶季安想了想,这人口味应该比较偏向西式,于是他选了肥牛,“谢谢,一块吃吧。”

“不用。”梁逍给他又留了盒酸奶,兀自走了。

叶季安头皮有点发紧——前两天的果汁三明治,真有那么好猜?他琢磨不懂梁逍的意思,那天过后人家并没有把文身的事说出去,可今天旧事重提,还把自己吓得够呛……也许就只是随口一说呢?

他觉得自己想太多,也太琐碎,活像个中年大妈,不如吃点东西垫垫肚子。抬手一摸,盒饭是凉的,再抬头去看,送饭的那人已经在工位上开吃了,还挺香。

叶季安端着餐盒走出办公室,“热了吗?”他来到梁逍跟前。

“没有。”梁逍仰面看他,放下勺子。

“便利店有微波炉,咱们也有,综合部小李没跟你说过吧,”叶季安指了指茶水间的方向,“以后记得热一下,不然你这全是芝士肉酱的怎么吃啊。”

说着他就拿起那盒焗饭,和自己的藤椒肥牛一块往茶水间端,梁逍跟在他身后,“我不太会用微波炉。”

“啊?”叶季安回头。

梁逍眼皮跳了跳,看起来很不自在,“我以为这种盒子放进去会爆炸。”

“不会的,这就是微波食品。”叶季安笑了。这人平时都吃什么?看起来也不像自己做饭的那种啊?不知道美国的速食品都是什么样子。不过,再想想看,盒子上都是密密麻麻的中文,而梁逍的生活经历和工作内容都只能保证他把英文用得熟练,平时他说话语速都快不起来,叶季安也差不多能够理解。

“选这个档,一般九十秒就够了。”他耐心地教。

梁逍认真点头。

九十多秒后,两人都端上了热气腾腾的盒饭。叶季安关上茶水间的灯,往办公室回,这回梁逍主动跟了上来,看样子是要跟他一块吃。

于是叶季安看了看办公桌另一边的椅子,“坐吧。”

梁逍却不动弹,“文身的事,前辈很在意吗?”

叶季安一愣,立刻恢复平和得体,“谢谢你替我保密,”他坐回靠垫椅,疲惫地笑了笑,“别人知道了会吓着吧,太违和了。”

“不会啊,我觉得很美。”梁逍放下餐盒,把指尖搭在他的桌面上。

得了,这回连“酷”都不是了,直接是“美”。这更是叶季安第一次被这样形容。

“其实我挺后悔的。”他抬起眼。

正好撞上梁逍的视线,亮白灯光下,那两片薄薄的单眼皮显得精神十足,只听他又道:“前辈放心,我不是喜欢公开别人隐私的那种人。我知道,您瞒得很辛苦,我记得您八月份也穿长袖,对吗?”

“还好。”

“我也想文身。”梁逍叹了口气,“但是没有想好内容。”

“你最好琢磨清楚,不然就会天天想把它洗掉,”叶季安并不想看大好青年和自己犯一样的低级错误,“就像我现在这样。”

梁逍挑起眉毛。

“我准备等年假就去洗掉一部分。”叶季安又道。

“会很痛吧?这样大的面积,不一定洗得干净,操作不当还有可能出意外,”梁逍蹙眉,薄唇也抿起来,回忆道,“去年的新闻吧,在韩国,有人皮肤都烂了,沿着洗掉的纹路肿起黑黄色的水泡,脓液把皮肤撑成半透明的状态,一碰就破,像科幻片里中了外星人的毒。”

这描述未免太实在太有画面感,叶季安听得脊背发凉,他觉得自己脸色应该不太好。“你说得对,但你之前说的也没错,”他暗自拧了拧自己硬邦邦的膝盖,“远看问题不大,离近看的话,我发现贴着皮肤的地方确实有点不一样。”

叶季安不确定自己是否表意清晰,但梁逍显然立刻就听懂了,“那就不要让别人离您那么近啊,”他一脸认真,“除了我之外。”

“抱歉,开玩笑的,请您放松一点,”他端起自己的焗饭,稍稍鞠了一躬,“我还有一些数据要分析,前辈继续忙。”

叶季安默默看着他,办公桌下的两条腿已经不自觉地夹了起来。这是紧张的表现,比如当总经理在桌头讲话,语气不明地提到他的部门。

为什么这小崽子总是给他老板一样的压迫感?明明讲礼貌到按部就班的地步。叶季安觉得自己怂爆了。就算全公司都知道自己在身上究竟文了几个重金属乐队又会怎样?

好吧,那只会更想死。

“加油,别回家太晚。”他保持着上司的风度。

梁逍正走到门口,闻言回头,“对了,年终体检的时候,前辈一般会怎么办?”

“单独去我家那边的医院,再把体检报告交回来。”

“我想和前辈一起。”

“和我?”

“因为我也有一个秘密,体检会被别人发现,可是如果前辈也知道了我的秘密,就不会这么害怕我了吧?”

说罢,他阳光灿烂地笑了一下,推门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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