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雪纷纷扬扬, 我坐在灯下,抚摸着面前的红木匣子,陷入了沉思, 烛花毕剥一声在眼前爆开, 扯回了我的思绪, 我定定神, 拿起剪刀,修了修烛芯。
揭开匣子, 一封封的信映入眼帘,整齐的两叠, 各用一条白色的丝带系着。
一叠是我写给十三的, 一叠是十三写给我的。
我以前似乎都没想过,我曾经写给十三的信有这么多。
抽出第一封, 我诧异了片刻,上面阖然是十四的笔迹,第二封, 第三封, 都是。惊诧之余,旋即明白过来, 这些是十四当年抄誊下来的副本, 正本已经被我撕掉了。随即心里产生了一个疑问,他为什么要抄录一份呢?难道是早就料到今日之事?
我的信大多都是兴之所致的一句话,几句诗词,很随意。而十三的回信或者来信却都很正式, 开头必是玉儿如唔,结尾落款都有时间地点,还有他的名字。这样的正式看似千篇一律,却能更详尽的记录他写下这些信时候所处的状况。
一封封的看过去,十余年的光阴也就被我这样掀了过去。岁月就像是流经指间的风,过时一点痕迹都没有,却能吹得回忆的人泪流满面。
桌子角落里的沙漏沙沙的响着,时光无时无刻不在流逝。十余年的过往一瞬间都压在心头,我只觉得不堪重负,疲倦,好疲倦。
很多信封的边角都有磨损,不难猜出,十四也经常翻看他们,而且这些还都是他亲自抄下来的。压在他心头的沉重绝对不比我少。
桌上的烛火终于燃尽了,窗户外头的白光丝丝缕缕的透进来,天已明了。
我揉着酸痛的眼睛起身倒了杯茶给自己。放了一夜的茶又凉又涩,却很适合这个时候的我喝。
匣子里还有最后一封信,孤零零的躺在那里,我却实在是太累,丢下杯子,歪在榻上便睡去了。
睡梦中,一行行的玉儿如唔,近来可否安好?蝌蚪般的在眼前跳跃而过,他坐在角落里奋笔疾书,一封又一封……
恍惚间,觉得那些信都是他写给我的,他在灯下枯等,我视若不见,他蓦然回头,目光炯炯的盯着我,眼中带着触目惊心的痛,猛然转身,拂袖离去。
我惊醒,浑身冷汗,来不及穿鞋便扑向桌上匣子里的最后一封信。
玉儿,
此去前途未卜,再见不知何期,肯见我一面否?香山等你。
十四。
我丢开信,抓起桌角的沙漏,目光死死的盯着上面的刻度上。
午时三刻。
他已经走了。
我泪水纷纷而下,手上劲道一松,沙漏摔落在地。
水晶与地面猛烈的碰撞发出声声脆响,金黄的沙子挣脱容器的束缚,四散飞落,电石火光中,时间似乎被穿透,我隔着飞扬的黄沙,看见十四立在大永安寺前,孤寂寥落!
我拼命的想要拾起每一粒沙子,手中抓住的却越来越少,我努力的找刻有时光之门四字的水晶碎片,双手鲜血淋淋,而那四个字仿佛蒸发了一般,再也没有一丝痕迹。
我坐在支离破碎又晶莹剔透的水晶当中,坐在黄沙当中,时间就在我的身边,我却抓不住。我抱着膝盖,将脸紧紧的埋在胸口。
我都做了什么?我又一次这样的问自己。
康熙五十八年三月,胤祯抵达西宁,开始指挥作战。他统帅驻防新疆、甘肃和青海等省的八旗、绿营部队,号称三十余万,实际兵力为十多万人。
虽然知道他必会凯旋归来,可是仍旧免不掉日夜悬心。
为了提高胤祯在西北军中的威望,康熙降旨青海蒙古王公厄鲁特首领罗卜藏丹津,说:“大将军王是我皇子,确系良将,带领大军,深知有带兵才能,故令掌生杀重任。尔等或军务,或巨细事项,均应谨遵大将军王指示,如能诚意奋勉,既与我当面训示无异。尔等惟应和睦,身心如一,奋勉力行。”
康熙对十四越来越器重,九阿哥十阿哥也都跟着欢喜,听说九阿哥更是日夜在府中研制试用新型军械,准备送去军前。
康熙五十九年七月,胤祯指挥平逆将军延信由青海、定西将军葛尔弼由川滇进军西藏。八月,葛尔弼率部进驻拉萨。九月,胤祯命令延信送新封□□喇嘛进藏,在拉萨举行了庄严的坐床仪式。
捷报一封接着一封的由军中传至圣前。
快了,快要回来了。
康熙六十年五月,胤祯移师甘州。
还有半年。
我的心早已飞到那半年之后。
蕊儿满脸堆笑,“福晋这些天气色好了很多?难道是有什么喜事吗?”
我笑而不语,推着她催促道:“还不快去把我箱笼里的袍子拿来,麻雀似的,叽叽喳喳的。”
蕊儿一边笑着去拿衣服,一边仍不忘了打趣我,“福晋自己还不是一天到晚叽叽咯咯的说个不停。”
十一月,胤祯奉命回京述职。
他就要回来了,我终于盼到了这一天。
三天前我就命人把院子里里外外前前后后打扫一新。铜炉里熏上十四喜欢的香,窗纱换上了喜庆的银红色,花囊里插了雪球般的白菊,备着他爱喝的酒,他喜欢的茶。
对着铜镜中的自己,忽然有些伤感,我确实已不再年轻,眼角有了皱纹,皮肤苍白无光,三十三岁,就是放在现代,也不再是一个女人最好的时期。我在古代最好的年华,最好的十年,我却全部用来浪费——用来恨,用来怕。
“福晋,想什么呢?宫里传出的信,爷马上就到了呢。”蕊儿喜滋滋的在一旁催促道。
我理了理鬓角,又匆匆在两颊涂了些胭脂,对着镜中的自己又打量了一番,才向外走去。
大门外锣鼓震天,鲜花夹道,十四一身戎装,背后是夕阳的万丈光芒,前面是拥挤的百姓,却自觉的在队伍走近时退向道路两侧,他骑马走在队伍的最前头,脸上神采飞扬,西北的烈日在他的脸上镀上一层古铜色,下颚处一道若隐若现的刀疤,却丝毫无损他的俊朗,却更增加了几分隽永凝重,他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眉梢眼角却是难以察觉的疲倦。
大概他已疲倦了这样的夸奖与吹捧。
大概这场三年的战役他真的是累了。
我立在府门口,眺望着他,他的目光不着边际,不在任何地方停留。
他下马,脸上仍旧是淡然的笑,他目光转向我站立的方位,却没有焦距,似乎更远一些。
周围这么多人,他或许不好直接将目光投向我,我心中一阵暖意,迎着他走了上去。
他缓缓的走来,嘴角仍旧是那个笑,我脸上的笑意也更浓,一步之遥的地方,我伸出了手,他也伸出手,我望着他的指尖,缓缓上前。
却与之交错而过,他弯腰,抱起了一个孩子,声音暗哑,说道:“想阿玛了吗?”
我伸出的手臂僵在虚空中,错愕了片刻,转过脸,他却已抱着孩子大步向府里走去,身后趋之若鹫的人流迅速的随之涌入,将我的视线隔断,他淹没在那人流里,我僵立在那里,心中渐渐冰冷下来。
原来,并不是所有的爱都会永远在你一转身就可以抓到的地方等待着。等的久了,等的人是会倦的,倦了,也就不等了。
方才,自始至终。他或许都没有看过我。
自作孽,不可活。
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
身旁一个温柔的声音轻声道:“福晋。”
我蓦然回头,是璎珞,璎珞冲我微微一笑,伸手将我拉出人群,一直到一旁的石狮子那里才停下,“福晋,方才想什么呢?那么入神,叫了你几声只是听不见,门口那么多人,被挤倒了就不好了。”
我勉强冲她一笑,忽然见队伍后面一顶轿子抬了过来,璎珞也随着我的目光望去,淡淡的说道:“那位大概就是十四爷新娶的侧福晋了吧?还是皇上亲自赐婚的。”
侧福晋?新娶?我紧紧的盯着轿中走出来的女子,无暇留意璎珞话中的失落与酸楚。
只见那女子年约二八,生的娇俏可人,只是眉头蹙着,脸上似乎挂着泪痕。
璎珞又道:“听说爷在甘州为了逗她开心,命人挖了甘州河的大坝,让水倒淹甘州城,结了冰,好让士兵在冰上做嬉,博美人一笑。只是苦了那一城的百姓,整日生活再冰水中。”
我随口道:“他倒是很有周幽王的潜质。”
璎珞微微纳罕,我也不理会,又跟着问道:“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璎珞诧异的看了我一眼,垂目道:“老早了,爷在西北那边的事儿也不止这一件,从军中传回来了好些呢。想是底下人怕福晋听了不自在,就没有敢乱说。”
我胡乱点了点头,“这个侧福晋是谁家的闺女?”
璎珞颇有些为难,似乎很难措辞启口,半晌才讷讷的道:“听说本是有夫之妇,说是蒙古一个台吉的福晋,是爷跟九爷合着瞒了皇上,万岁爷才赐的婚。”
我点点头,向璎珞勉强一笑,“走吧,人都散尽了,我们回去吧。”
璎珞应了一声,两人缓缓的向府里走去,却是各怀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