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想起太傅对郡主你的评价”
燕宁嘴角一抽,微有些许诧异,刚刚不是在说秦倾的吗,怎么话题绕到她头上了。
不过,看着秦琼若有所思的样子,燕宁突然有了些兴趣。
虽然她不介意再和秦琼绕着秦倾扯些似是而非的对答,但这位太子太傅对她的评价,她还是蛮有兴趣了解的。
毕竟秦琼的这位太子太傅可不是普通人,徐林,出身微末却能位列三公,先帝钦点的太子师,三朝元老亦是当朝相国。
嗯,是一个霍安提起来就讳莫如深却又恨得牙痒痒的人,啧,他的嘴里能吐露出什么好话来。
燕宁挑眉轻道,“愿闻其详”
秦琼笑了起来,说话的时候转头对着燕宁,不错过她一点轻微的表情,似乎是极度期待着她听到自己的话之后的反应。
“太傅他说,郡主当得一句‘乱臣贼子中的乱臣贼子’”
噗,燕宁的折扇连掩面遮挡都懒得做,并着的扇子抵着眼角,眉心收拢,嘴角微微抽搐着,仿佛在说,就这样吗?
没见到预想的恼羞成怒,秦琼不由地有些失望。
其实徐林还有后半句话,他想了想,忍着没有说出来,免得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曾经,他最为尊敬的太傅曾看着燕北‘王府花园夜宴案’的奏报紧锁眉头,低语着评价,“一般的乱臣贼子,要么无勇,要么无谋,可燕宁不一样,不但有勇有谋,而且最关键的是,她已经有了一颗王者之心,一颗狠辣自私的王者之心,且不惧王权。”
那种如出一辙的敬佩又忌惮的神色,他之前只在徐林提到秦倾的时候看到过。
还有一句,是他从徐林随意图画的废稿中无疑看到的,杂乱的笔迹显出这位泰山崩于前而不改其色的太傅大人心中的烦躁,纸上只有一句话,一句连这位三朝元老也不敢和他说的话——“若秦家天下十年易主,必是燕代李姓,幽州兴,金陵亡”
回忆被面前少女略带嗤笑的调侃打断,燕宁拿着手中的扇子轻点了下手腕上挂着的三色莲花镯,微微弯下身,冲着他摇了摇头。
“啧啧,我还以为那条滑不溜手的老泥鳅嘴里能吐出什么不一样的话,没想到也不过如此,还真是一点杀伤力都没有呢”,燕宁两手撑着,伸了个懒腰,白了一眼秦琼,呓语般的随意回道。
揉了揉肩膀,抬头看了一眼,明显,她和秦琼这个小萝卜丁是没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可以聊得了。
她已经耽误了太多时间了,秦倾还在等着她呢。
“若是太子殿下没有什么别的吩咐,燕宁先退下了,您有什么短缺的,知会守卫就可以,在可以的范围内,望北楼会尽可能满足你的需求”
“就烦请您好好在这望北楼待上一段时间了,放心,你会比我还要安全”
用一个得体又温和的笑容结尾,燕宁打算结束这场没有任何影响和用处的对话。
“等等,你就没有什么想问的吗?”秦琼急得攥紧了手心。
“啊?或者太子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你就不想知道我为什么来找秦倾?”
燕宁好笑地摇了摇头,“刚刚殿下不是说了,我与秦倾世子关系匪浅,你就是好奇一问,我觉得你的好奇蛮有道理的,所以我接受了你的问询,也回答了”
开玩笑,秦旭不管怎么说也是金陵文华殿那帮老泥鳅费尽心思养出来的王储,他这摆明了不怕告诉她他为秦倾而来,那断然不会说因何而来。
她多此一举问什么,再接着打一场口水仗吗,她又不是傻子。
再说了,秦琼不答,不是还有秦倾吗,问自己人总比问外人方便吧。
“那你就没有其他什么想说的吗?”,秦琼的呼吸滞了一下,燕宁顺着看去,握着椅子把手的那双白嫩的手青筋暴起。
小狼崽子暴怒了啊,可惜这头小狼乳牙都还没换,咬人还没北周的狗疼。
“啊?我应该说些什么?”,燕宁耸了下肩。
还真是嚣张啊,跟哄孩子似的,老虎不发威,当他是病猫啊!
秦琼跳了下来,走到燕宁面前站定,虽然身高不比得燕宁,眼中的坚持却是半分不退。
比起秦倾,他突然发现燕宁这个人有意思多了,气人多了,让人忍不住想要和她好好争论一番。
“关于乱臣贼子,郡主就没有什么要替燕北说的吗?”
始作俑者摆了摆手,无所谓地回道,“公道自在人心,我和太子殿下有什么可争辩的呢,就算殿下和太傅的想法相同,可你们的想法,也未必就等同于陛下的想法吧,若是陛下认为燕家忠心,我和殿下又解释一番了,那殿下回去和陛下转述一番,才是真的平地起风波”
燕宁说得淡然,可在秦琼眼里,却是对他实打实的漠视,她的意思显然并不是怕平地起风波,而是觉得,他秦琼并不是可以代替朝廷态度的人,他的指摘,没有半点分量。
“你......你......”
折扇规律地敲击着茶几桌面,有序地律动让气氛变得有几分紧张,连燕宁的笑容也显得公式化和不那么真诚,“那殿下可知,随意污蔑封疆的超一品亲王有谋逆之心,即便是对当朝太子来说,也是重罪呢”
“我准备好了回答你的问题,可殿下真的准备好听燕宁的回答了吗”
眉眼带着上扬的弧度,嘴角都是微弯曲的,怎么看都是极明显的笑意,可秦琼只觉得这笑意带着地底而来的森冷,只想立刻拼命向后缩,压根无法正视。
“所以,年幼的太子殿下,等你真的能代替金陵开口的时候,再来和我要个答案吧,孰是孰非,可不是你肉眼看到的那样,现在,小朋友该睡觉了,别再没事找事了,就算你把望北楼拆了,也没什么用,暴躁的如同烧红的炭火盆的言行,只能显示殿下并不出众的修养”
过于用力地握拳使得手掌的骨骼寸寸收拢,发出咯咯的关节声,为什么这一个个的都可以这么无视他。
明明是乱臣贼子,却偏偏一副无所谓地样子,甚至那眼神好像在说,做错事情的是他才是。
乱臣贼子!乱臣贼子!
起身,整理衣角,挥手高别,转身,一气呵成。
除了,身后带着明显怒气的嘶吼。
“燕宁!你别忘了,燕家的镇北王,是我秦家封的,燕家守着的燕云十六州,是我秦家的土地,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难道燕家守着燕北之地久了,就生了歹心,要把我秦家的燕北取而代之了?举头三尺有神明,亘古以来,就没有乱臣贼子坐得稳那把椅子的!”
门已打开,开门的人迈出的脚步却停了,门口阎孟林和李遂宁等人都诧异地看向屋内,双手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兵器,相互忌惮地看向对方。
红衣少女转过身来,不知怎的,屋里的烛光突然灭了,只有门口的光源带到室内,此时也没有一个人敢上去点灯。
燕宁逆着光而站着,一张脸忽明忽暗地变,脸上的笑意退了个干净,一张脸满是冷漠,刚刚的嬉笑褪了个干净。
气氛已是剑拔弩张,仿佛一个呼吸,就可以引起一场大战。
“秦琼,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没听过的话,我送你一句”
她冷着一张脸,连明面上太子殿下这四个字都懒得叫了。
引得她动了怒气,撕了伪装,本该高兴的,可秦琼却觉得自己仿佛被什么东西锁住了,手脚冷得无法动弹。
那双眼,是那双眼,燕宁的眼睛!
他从未见过这样可怖的眼睛,无波无澜却深邃得很,仿佛有很多东西要溢出来,森然的,带着怨气的。
似是从地底来索命的冤魂!
燕宁突然笑了,轻挑了额角一缕碎发,一口浊气吐出,压下了周身死寂的气息。
“地狱空荡荡,恶鬼金陵台!”
这句话实在是大大的不敬,别说是秦琼等金陵的人变了脸色,连阎孟林和谢明华等人都诧异地看向燕宁,连大气都不敢喘。
可显然抛出这句话的人很是肆意,甚至还有些畅快。
燕宁笑着去点亮了屋里的烛光,无辜地看了眼众人,“这话可不是我说的,这是王室南下的时候,北地的百姓间流传的呀,我就是个转述的”
“怎么都这么吃惊啊,虽然年代久远,但燕北的百姓都还记着,如果殿下真想学习探究的,那不妨北地事了,回程途中去十六州转转”
秦琼绷着一张脸,眼里满是惊愕,她怎么敢赤裸裸地说出这么一句话!
红衣少女又回到了刚刚的座位上,凤凰绸在烛光下摇曳生姿,在场的数人,能够放松身形的也只有她了。
枕着双手,思索了一二说道,“其实,我觉得殿下刚刚说得话不对”
好似觉得接下来的话吊儿郎当地说不好,燕宁放下手中的折扇,坐得笔直,带着温润的笑意,看着秦旭说道,“燕北,不是秦家让我燕家守的,是我燕家先祖奔袭千里,从北境手中夺回来的。忘了吗?当年惠帝迁都的时候,走得可是毫不留恋啊!”
秦琼一下子脸变得煞白,迁都之事,是秦家的禁忌,在金陵城中无人敢提,此时却被燕宁大咧咧指了出来。
“若是燕云十六州真是秦家不小心弄丢的土地。您说好比路上捡到的东西,那我一定路不拾遗还与你”
燕宁撇了撇嘴,笑意带着嘲讽的意味,“可是燕北不是你们王室不小心走丢的猫猫狗狗,恰巧被我们镇北王府给养了”
她直盯着秦琼说道,“从一开始,燕云十六州还有被定北关外的那些城池和百姓,就是被你们抛弃的,被秦家抛弃的,被皇朝抛弃的,被他们的天子抛弃的!”
似是还觉得不够,燕宁站了起来,一步步走向秦琼,边走边问。
“在皇室搬到金陵城大兴土木建造行宫的时候,敢问尊贵的太子殿下,您知道燕云十六州是什么样子吗?”
“这些不会出现在秦家的本纪里,那我从燕家实录里告诉你!那时幽州城还未沦陷,身后就是曾经皇朝的帝都西京城,北周已下六州之地。敢问尊贵的太子殿下,您知道幽州做了什么吗?”
“战火尚未至,可这座城已经战到了男丁一个不留,满城飘荡着冤魂,家家户户挂着白帆,几乎看不到一个活口,城外新坟成山,夜里总是有凄厉的哭声响起,即使北周还没打过来,这座北方第二大城也已经活成了个人间地狱。你看,就算这样,这些人也没有放弃自己的家园,拿命抗击着外敌的入侵。敢问尊贵的太子殿下,秦淮河畔温香软玉脂粉气的时候,你们有人来看过桑干河里血流成河吗?那是连天地都失色的血气冲天”
“还有五年前,北境卷土重来,夺下寰州城,镇北王前去平乱。哦不对,听闻陛下即位后还未御驾亲征过,应该不知道战场什么样子吧。也不知道北境军队所到之处是什么样子吧。”
燕宁说得平静,流水一般娓娓道来,却让人下意识想要后退,想要回避。
“我随着父王前去,寰州城还好些,好歹是守住了,城外不远处有个村子,没有城墙的防御,没有能够守住。”
“领兵的是杀人如麻有北周鬼王之称的完颜翰。敢问尊贵的太子殿下,知道在他们的铁骑下,这个小山村最后是什么样子吗?”
“男子的鲜血染了一整个村子,地上横七竖八都是尸体,年过古稀的老人就这么挡在谷仓之上,背上横着长长的刀痕,没了气息,就为了小小的粮仓里头那点子口粮食。村里是没有女子的,也听不到孩子的啼哭声,池塘里飘着很多尸体,大的小的都有,小的孩子还只有那么一点子大,还没有我的手臂长”,她比划着自己的手臂,愣愣的有些失神。
燕宁没有往下描述下去,她的脸色有些白,那一路上追过去,甚至连呕吐都不会了,起初还有些反胃,最后只剩下心惊和无穷无尽的怒火,城外不远处还有衣不蔽体的女子的尸体,有的还只比她大一些。
她没见过几十年前的燕云之战,但从寰州之战可窥见一二。
自嘲一笑,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似乎能看到曾经的满村血色,“你看,镇北王府没守好这一座城就是这样,而当初被皇朝抛弃的燕云十六州又该是什么样子呢?燕云之战我没参与过,可是也知道,桑干河整条河染了红色”
燕宁平静看着秦琼,对面的人已经不敢直视她了,而她,只是平静地叙述。
“听说祖父到燕北的时候,所有沦陷的城池几乎没有活物和真正意义上的人,所有的百姓被集中在一起,为了节省粮食,要吃北境人吃剩的东西。那时候是夏天,天已经发热,那些饭菜都已经馊掉了,泛着恶臭,女子就更惨了,那些,那些被害了的女孩子甚至连求死的权力都没有。”
她的双手紧握成拳,闭上眼,深呼吸一口气才缓缓睁开眼,嘴角微扯,带着凉薄的讥讽,“十六座城啊,就这么被秦家抛弃了,沦为人间炼狱。然后太子殿下和我说,燕北是你们秦家的燕北?”
“敢问尊贵的太子殿下,当初千里奔袭,收复失土的时候,秦家在哪里?燕北的百姓惨遭令人的时候,秦家又在哪里?”
“你不妨回去问问,这燕北,是我燕家强占着,还是你秦家不敢收?这十六州,我给你,你敢收吗?这西京城,你敢回吗?午夜梦回的时候,敢问尊贵的太子殿下,您能不能看见面前森森怨气和几十万亡灵的哭诉啊”
她的自问自答结束,压抑了许久的话吐出来颇有种心结消解的畅快。
本来这些话是入主金陵的时候和秦旭说的,现在突然觉得没必要了。
哪怕是秦旭,也没必要见了。
她已足够坚定,不会被这些前世因果影响。
燕宁缓步而出,身后的人一个个如同定住了一般,只有她鲜活而明亮,而走廊的尽头,那张熟悉的脸靠着墙,带着温和治愈的笑意,注视着着他的女王陛下凯旋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