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建明一家人在第二天就搬了出去,顾笙歌原以为他会赖上一段时间,故此都思索好了应对方法,却没想到他竟自觉得带上了老婆孩子搬到郊区的一套老房子里,据说那房子很破旧,快要拆迁了。
他落魄至此是她没有料到的,处理完苏秋霞的后事,她还也来得及去向他要债,照理说他身上应该还有些钱才对,不搬去老房子住也是可以的。
回到苏秋霞在S市的住处之际,左邻右舍的阿姨伯伯们就给她解了疑惑。
自从陈建明在B市工作有了较高收入后,他老婆花钱便大手大脚起来,每天给高中毕业后辍了学的女儿扔些钱便不管了,自己不分白日黑夜地粘在麻将桌上,输得精光了才回来。
他们的女儿到这年龄是要上大学的,但她读书从不认真,跟不上同学的进度,高考才考了三百多分,也就不愿再往上读了,成日跟些街上一些游手好闲的二流子鬼混。
陈建明的女儿叫陈琳,名义上也算是她妹妹,但多年来也鲜少接触,上大学后就没再见过,那时陈琳刚上初中,还是个寸丁儿大的小屁孩。
家具都被搬走了,顾笙歌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等邱洋和程军,双眸环视了下这间她曾住了一些日子的屋子,这里曾给她带来了不少欢乐,墙壁上了黑,水磨石地板上能看出原本放置家具的灰印子,只有一张旧书桌还在原处,她和舅妈合照的玻璃相框也积满了灰,再回来,给她的只有一种物是人非的哀伤,重重得压迫着她的心。
这里她是不会待很久的,免得日日触景伤情,想起她的舅妈。
至于家具等下去家具城买些填充,明天就是除夕了,还不知道有没有家具城开着。
她两手揣在大衣口袋里,楼梯间一如既往地逼仄昏暗,走到拐角处,便可以看到楼梯口白苍苍的光,几步踱过那光亮处,她蓦然怔住——
“你要出去?”陆北辰原本是打算在离开前见她一面,好劝说她事情处理完后回B市,才来了这里就遇上她,幸而来得巧,否则等她回来,他也赶不上飞机了。
顾笙歌眨了眨不知怎的有些酸痛的眼睛,心湖骤然翻腾起巨浪,实在是令她不可思议,陆北辰怎么会在这里?
她思忖着,然诧异却抵不过见到他的欣喜,险些就投进他怀里了,但也只是险些而已…
“我要出去买些家俱,家里什么也没有。”揣在口袋的手攥紧了,她习惯性得回答他,却忘了问他怎么会出现在这。
陆北辰闻言皱起了眉,难道金泽没警告那老头不要动屋里的东西?
他疑惑道,“明天就是除夕了,哪来的店还开着门?”
“我也不知道,上街去碰碰运气吧,不然我就只能住酒店了。”语毕,她先他下了楼梯口的台阶,就怕他心血来潮要上楼去看看,她不想让他知道她可怜到这地步,这会让她感到丢脸。
陆北辰也没勉强,只说,“我初来乍到,还没去哪里走走,下午我就回B市了,正好你带我去转转吧。”
嗯?
下午就回去了?
强压下心头的失落,她勉强笑着点头,“好,不过这城里也没啥可转悠的,怕你不习惯吧,你看这里到处都破破烂烂的,要多落后就有多落后…”
她像是个关不住的话匣子,碎碎地说着,直到他把她的手从口袋里拉出来握住,又揣进他的大衣口袋里,这才住了嘴。
“谁说的,我喜欢这里,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的纯朴。”他轻声说。
心忽然安定下来,说那么多,她其实是怕他瞧她不起,陆北辰一辈子都身处繁华的大都市,这种小城市的贫穷落后怕是他闻所未闻的,他跟来这里,她很是矛盾,女人的虚荣心免不得让她心里乐滋滋的,同时她又自卑得像一个花容月貌的妙龄女子。
她想,他不嫌弃就万幸了,哪知他竟然还说喜欢,管他是不是敷衍的,好歹她的心是落到了实处。
“你不会在这里买车吧?咦,这是省府的车牌!”顾笙歌指着停在院子中间的奥迪A8说道。
真笨,这小城市哪来的车行卖得起这么高档的车?
“是分公司送来的,你们这儿的计程车真脏。”他见她脸红了,忙打住话头,开了车门,准备拉她上车。
“姐姐!”
凭空冒出的声音让顾笙歌循声望去,就见一个短挑染过的女孩子朝他们走过来。
陆北辰注意到她和顾笙歌的笑起来的样子有些相似,但两人的气质却是天差地远,那女孩把手抄在牛仔裤口袋里,穿着黑色的短夹克衫,走近她们后弯下身子,冲顾笙歌问,“你是不是笙歌姐?”
顾笙歌已经认出她是谁了,她舅舅的女儿陈琳!
看着那张有几分痞气的脸,眼睛却是澄亮的,或许谁都不会对一张笑脸产生厌恶,“是我!”
“嚯嚯嚯!“不知是哪里学来的笑声,虽不刺耳,却也不应该是个女孩子笑出来的。
陈琳走上前去就勾住顾笙歌的肩,亲热又掩不住兴奋道,“真的是姐姐,我是你的妹妹陈琳啊!”
顾笙歌不知该怎么回应这个陌生的亲妹妹,况且她也不适应不熟的人对她如此亲热,正苦恼着不知如何是好,陆北辰适时的把她拉到怀里,冷淡地对陈琳道,“我们正要出门。”
陆北辰调查过陈建明一家,对陈琳的不良名声也有所耳闻,他下意识得防备着,而顾笙歌则是突然跌到他怀里不知所措,心跳加快,故此他们谁都没注意到陈琳眼里一闪而过的受伤。
“哇,好高级的车!”陈琳陡然空落的手尴尬得摸到车门上,澄亮的眼睛里尽是艳羡,不一会,她看向陆北辰,眼里又流露出毫不掩饰的赞赏,眼睛笑弯弯得对顾笙歌道,“这是姐夫吗?好帅好酷的姐夫!”
“陈小姐,我们要走了!”陆北辰有些不耐。
陈琳干笑几声,摸摸自己的金光灿灿的短,仍是笑着,却笑得有些勉强了,“姐,我刚在街上瞎逛时听别人说你回来了,所以就跑来见见你,毕竟我们有很多年没见了,嚯嚯,那你们先去忙吧,我走了!”
她的手按在头顶,另一只手仍是故作帅气得抄在牛仔裤口袋里。
顾笙歌盯着那张有几分痞气却稚嫩的脸,突然意识到她是自己名义上的姐妹,于是有些心下不忍,“陈琳,我现在要出去买家具,再晚就来不及了,你看等我买回来布置好了,再来找我叙旧,行不?”
陈琳笑眯眯得猛点头,又说,“嗯嗯嗯,明天我来找你!姐夫,明天见!”
她对陆北辰挥挥手,吊儿朗当得走开了。
陆北辰高兴这个麻烦终于肯离开了,手按住顾笙歌的肩要把她推进车里,她却退开来,关上车门,“我们还是坐计程车,要开这车在大街小巷里转,不是故意引人注目吗?”
她冲他笑了笑,接着道,“我们去坐‘很脏’的计程车,或走路,怎么样?”
刚刚陈琳来怕是已经让他更加瞧她不起,她决定豁出去了,脸刚刚都丢过一次了,再丢一次也无妨,这小城谁都认识谁,她可不想到哪里都成为众目所瞩的焦点。
“那…还是走路吧!”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猫腰钻进那座椅皮都磨破了的计程车,走路也好,多点相处的时间,好说服她。
小城市在陆北辰眼中是很新鲜的,街上很多裹了头巾的农民,嘴上衔着短粗的旱烟杆,背着竹编的背蒌,要站在高处,能看到许多花花绿绿的头,背蒌里面都是装的是打细的糯米粉,顾笙歌说这里的人少有自家买面粉的,过年过节都是用糯米粉做汤圆。
小城市真小,整个城区还顶不上B市的一个小镇,而他最好奇的是,这城市几乎是找不到红绿灯的,顾笙歌告诉他,这里私家车少,马路上没多少车辆,装上红绿灯纯属没事儿找事。
家具店果然都关门了,顾笙歌倒是没受什么影响,想着大不了明晚还住酒店就好了,不就一个除夕嘛。
他们在人潮中又握紧了手,顾笙歌带他去了民族风俗村看了影子戏,又带他到古街买了些特产。
陆北辰惬意地被她拽着四处转悠,这里无人认识他,完全没有压力,只要跟着他的女人,就有许许多多的新鲜事,新鲜玩意儿。
有时候他会顿下步子,为她理好被风吹乱的头,有时候,她也停下来,为他系好大衣的扣子,还小声说,“这里冷,别敞着衣着凉。”
只是这城市太小了,几条繁华的街道逛遍也没用去多少光阴。
吃过午饭他们回到了小院,等在院里许久的陈建明见到他们便上前,“笙歌,你去哪儿了?”
顾笙歌不自在得松开陆北辰的手,“我刚想去买些家具,你怎么来了?”
她手一松,仍处于兴奋中的陆北辰如同从高处坠下,胸口陡然痛,碍于有长辈在场,他只好暂时隐忍,“你好!”
陈建明憨厚得笑着回应,“陆总好!”
他转头又跟顾笙歌,“我来接你回去过节,没想到是两个人,不然你们一起去我那儿吧!”
他不好意思得跟陆北辰道,“我们那地方简陋,但过节是要在家过的,你说是不?”
陆北辰愣了神,事情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再过一小时他就该去机场了,容不得他多想,顾笙歌急急开口,“你误会了,他待会儿就要回B市。”
陈建明个性纯良,再兼热情好客,一听这话,责怪她,“嗯?你看你这孩子,明天就过年了,怎么能让人家走呢?不行不行!”
他连连摆手,看向陆北辰,“陆总您是大贵人,我那儿虽然条件差,不过年夜饭也能做上一大桌,她舅妈的手艺在村子里出了名的好,你看看,不嫌弃的话就…”
陆北辰不知该如何抉择,与此同时,他的手机也响了,是金泽打来的,应该是催他回去,他见顾笙歌要开口说什么,想也不想得拉起她的手,横她一眼,警告她不许再说话!
接起电话,金泽刚说了几个字,陆北辰就大声打断他道,“什么?你把机票弄丢了?还是我的那张?!那现在也订不到位了?你怎么会犯这种差错?”
他的语气重了些,脸色也阴沉沉的,好一会才平静,“算了算了,你老婆还在家等着你过除夕,你就先回去吧,我再想办法,对了,保镖也让他们回去吧,就这样。”
他刚挂电话,陈建明就走到顾笙歌身前,“这让人家怎么走?“
而后他乐呵呵得跟陆北辰,“可要你委屈点儿了!”
陆北辰忽略顾笙歌疑惑的眼神,也谦和有礼得笑说,“说哪儿的话,应该是我打扰了!”
事情似乎就这样定下来了,陆北辰真的要跟她和陈建明去农村过年,顾笙歌想到他那简陋的砖瓦房子,硬硬的木板床,还有怎么打扫不干净的厕所,心里就恶寒,陆北辰哪能住得下去?
一定是他又想当然了,以为农村有什么新奇事,他完全不明白,小城市还有他住得下去的酒店,但农村兴许连他的落脚处也没有!
把陆北辰拽到一旁,顾笙歌小声跟他说,“听我说,你去的话肯定会后悔的,他那里没什么好玩的。”
陆北辰轻笑,他的目的只是她而已,就算后悔也认了,“哪里有烟花卖?”
顾笙歌瞠目,继而又有了些感动,难得他还记住了除夕的烟花,她其实是想他去的,如果陈建明家的条件好点的话。
可事实不是那样,她不想在陈建明家看到他嫌弃的神色,如此一来,他们以前好的回忆全没了,陆北辰只会记得陈建明家的清贫,转念又想,他们之间横竖没有未来,趁此让自己死了心也好。
陆北辰好整以暇地观察她矛盾的神色,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从院门口进来的邱洋,邱洋看到他先是一愣,随即便若无其事得朝他们走过来。
“在这里见到陆总还真是意外啊!”他面上笑着,心里却乱得很。
陆北辰只笑着点头当作是回应过了。
邱洋不再跟他客套,当着他的面向顾笙歌邀约,“明天除夕,去我家过年吧。”
“不了,舅舅来接我回去呢!”
顾笙歌摇头拒绝了,又鬼使神差地跟他补充,“过年总得在家的,你说是吧?再说你们是一家人,我一个外人在也不好。”
邱洋这才看到站在旁边的陈建明,知道说什么也没用,她既然有亲人,是决计不会去他家的,但免不得心下惋惜,“那好吧,你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也许初三,初四就会回来吧!”
邱洋抿了抿唇,“那你回来后给我个电话。”
然后他看着陆北辰,“陆总肯赏脸去寒舍坐坐吗?”
“若是我初三初四还在这里,也许会去你那打扰。”
他的笑很是得意,邱洋以为自己听错了,“你是说…你也要去她舅舅家过年?”
“显而易见!”他仍是笑,那称心如意的笑让邱洋眼前有些晕眩。
明明脚下动也没动,却仿若被人推得跌了几十米远,邱洋揉揉额头看向顾笙歌,“笙歌,是这样吗?”
不忍让她为难,陆北辰适可而止于是抢着开口,“当然是,明天就过年了,邱总是不是该回家帮点忙什么的?”
“邱洋,我们该走了,回来后给你电话!”顾笙歌觉得自己残忍,但她只想早点结束这样的尴尬。
荒唐!
陆北辰怎么会做出这么荒唐的事情?!
邱洋又疑又惧,心里乱得一塌糊涂,勉强应了声,“好,我等你电话!”
忘了跟长辈问候,他转身走了,理不清自己的疑惑,惧的什么他可是清清楚楚,如同身边有只关在笼子里的野兽,尽管对他虎视眈眈,可他来来去去经过笼子多少遭,仍是感到无所威胁,谁料得到,在他毫无防备时,这只野兽已经来到他身边——
腊月末的风刮得哧哧得干冷,他哆嗦了一下,身体凉了半截。
陆北辰不得不承认自己想得太美好,农村根本是另一个世界,一个他完全不能接受的世界。
奥迪A8只能停在晒坝里,到陈建明家还得走一段路,如果春天来这里,还可以称之为世外桃源,但冬天真的好萧条,村落前的小溪断流,干涸的沟里翻露出黑色的淤泥,树枝上的叶落光了,只有山上的青松还算葱茏,砖砌的房子建在山脚下,基本上是没有粉刷的。
刚到家门口,她另个舅妈就迎了出来,房子是两层的,经过小小的穿堂,便是堂屋,生了火炉子,屋里倒是暖和,让陆北辰愕然的是,这屋里竟然没有沙!
都什么年代了,还只有几把红漆木椅子?
顾笙歌上高中的表弟在炉子上垫了块木板温习功课,见他们进来,叫了笙歌一声表姐,便懂事地收拾妥当,走到外面,把空间让给客人。
陈建明用他们买来的一次性水杯泡了茶,陆北辰只喝了一口,强忍住吐出来的冲动,硬是咽了回去。
顾笙歌看在眼里,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好好的别墅不回去住,偏要跟来,这会儿又嫌弃了,她低声问,“想不想立刻回去?”
不想是假的!
他怎么想得到她舅舅家穷得这么离谱!
连墙壁都未粉刷,砖缝里透了风,背后都是凉飕飕的!
可若是这时走了,不是显得自己太没风度?
再闲适不起来,他回答,“来都来了,问这话不是多余?”
“都说了你会后悔,你非要逞能要留下来!”
她拿起茶杯,拎起炉子上的铝制水壶倒了杯白开水给他,“你将就点吧,这水用的是井水,好歹也算个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