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从哪说起呢?他小时候不叫郑佳阳,叫林佳阳,永照一中的校长是郑佳阳的继父,这件事他很少跟别人说起,他妈妈是后来改嫁的,郑佳阳的生父是一个赌鬼,早早地抛弃了他们母子俩,另取他人,郑佳阳不想提那个狗杂种,也不想认识继父的孩子,郑佳森。
十六七岁的孩子,都是从叛逆的时期走过来的,郑佳阳也不例外,他对永照最深刻的记忆就是那条河了,与苏童的记忆里的河不同,郑佳阳认为永照的这条河是某一种象征。
是一种时间的象征吧,就比如,在他还是小的时候,这条河还被称之为臭水沟,一到放学,郑佳阳都要穿过这个臭水沟,臭水沟的河流的旁边是宽阔的柏油马路——下课铃一响,就有一群孩子,骑着自行车,从坡上冲下来,他们清脆的叫好声,堪比悦耳的自行车车闸。
风一吹把他们后来的白色的校服全部都吹起来,马路的一旁开满了丁香花,丁香花和臭水沟的气味混合成一股奇异的味道,说不上好闻,也说不上难闻。
总之,它就是十分的奇特,在一群自行车里,郑佳阳的车子总是排在第一个,在一群孩子里,他的地位也如此,因此和许多青春期的叛逆的少年一样,作为带头人的他,一般会事先发起一个新鲜的活动,比如,他是车子后座上载马子的第一人。
那时候,郑佳阳的哥们最多的谈论的是,郑佳阳后座上的女人,小跟班们的闲言碎语中无一例外地证实了郑佳阳的眼光独到,——他们公认,郑佳阳后座坐过的最美丽的姑娘就是林可娆。
郑佳阳也无比同意这一点,他在众多的小哥们中间,得意无比,凭着一张从小帅到大的脸,能找一个最美的姑娘,郑佳阳也不觉得有什么特别出奇的,他始终是自信的,夕阳来临的时候,把街边的道路,还有那个不太温情的臭水沟都宽容了,宽容得融化为橙色的暖和的火树银花,在这样的火树银花里,郑佳阳抬起手臂,牵着心爱的姑娘的手漫步,他们的目光始终照应着彼此。
他始终是昂着头,目光向更远处眺望,臭水沟的上游是一间制药工厂,和所有的工厂一样,它们苍白,老旧,缺乏生命力,来往的人除了在那里工作的,几乎没有什么人会注意到它。
可郑佳阳注意它,原因非常简单,他的妈妈就在这间厂子上班——最底层的工人。
郑佳阳的脚步每次路过这都要有意识地停顿一下,目光不由自主地朝工厂望去,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发亮似的在三层楼的玻璃上聚焦——尽管他无比清晰地知道,他的妈妈不会恰好出现在那。
拐过这个臭水沟,再路过一个羊肠小道,就到家了,因为心情愉悦所以欢乐的时光都觉得颇为短暂,特别是对一个热恋中的情侣来说。
林可娆不是轻易害羞的姑娘,却也因为夕阳的参礼,而和郑佳阳道别的过程中,显出几分少有的羞涩。
“明天见。”这是郑佳阳从林可娆口中最不愿意听到的话,因为对于他来说,意味着未来的十几个小时里,都要靠想象和回忆来过日子——在那个物质贫瘠的家庭里,郑佳阳没有手机。
“明天见。”
郑佳阳依依不舍地道别,摸了摸林可娆的头,夕阳照在他的背后,颀长的身子仿佛被夕阳镀上一层金边,看起来像童话里的带着花环的王子,可是再帅气的王子也要目送他的公主的离开。
郑佳阳在这块没有臭水沟熏染的家里的附近,突然就开始怀念那条羊肠小道——长满了杂草,铺满了乱石子,还被垃圾覆盖——却是他和林可娆独处,最拉近距离,延缓时间恒流最美的路了。
只要一想起来,斑斑驳驳的杂草堆也充满了生命力,郑佳阳这么矫情的怀念的时候,林可娆已经走远了,不知道她具体地钻进了那个筒子楼里,踩着一地的夕阳,倩丽的身姿在漆黑的门洞里一闪,便隐去了。
郑佳阳转过头,也快步朝家里走去,钻进了那栋再也熟悉不过的筒子楼,路过一排水房。
这里的人都是合厨,好几家共有一个水房,在水房郑佳阳总会捕捉到一番“壮丽”的景象:一大早,家家户户的男人女人小孩老人的脚步声不绝于耳,他们排成队,抱着自己的脸盆,穿着睡衣,嘴里塞着牙刷,蓬头垢面睡眼惺忪地在那排队,等着洗漱。
到了下午,这里是女人们的天堂,在水房里洗衣服洗菜,然后能在一群女人的嘴里听到各种稀奇古怪的家长里短。
有一个不变的真理就是:只要郑佳阳的妈妈抱着菜盆子出现,那群女人就会褪去散开,或者郑佳阳的妈妈抱着菜盆子出现,那群女人就聚在一起。
郑佳阳因此,得出一个结论,她们永远在提醒他的妈妈和别人的妈妈不同。被排除在外,他不知道到底有没有提醒到他母亲,不过有一点值得肯定:提醒了他——那群女人,嫉妒他的母亲——因为他的母亲,美丽,而那群生物却没有。
他的妈妈很安静,很少跟那群女人凑热闹,常常不嫌麻烦的在屋子里洗菜,洗衣服,沉默而倔强的,倒是筒子楼里的单身汉喜欢和他的母亲聊天,搭话,郑佳阳的母亲也常常一笑点头回应下就完了。
下了班,大部分的时光,他的母亲都喜欢在家里折叠纸盒——那是她的工作——作为药厂的最底层的工作者,这是她们最简单最机械同时也是最累的工作。
他的妈妈通常扛着一大编织带子的药纸盒回家,瘦弱的肩膀扛起一个男人才扛起的重量,连眉头也不皱一下,她依然是美丽的,而在这层美丽外面又多了一份,倔强和坚强。
因此郑佳阳的第一个玩具,就是折叠纸盒,把压扁的纸盒,折叠成品。
看着满屋子铺满的白色的纸盒,就像刚下完雪的大地,泛着雪白的晶莹,在晶莹的光晕里,那些女人嘴里的有关他母亲的飞短流长仍在继续,而他的母亲常常会疲倦地笑笑,看着郑佳阳说,“要好好学习,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