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鞅看着面前的人,面色变得沉重起来:
“诸位先站起来回话,有事我们慢慢讲。”
人群这才纷纷站了起来,一双双期盼的眼神纷纷望向卫鞅。
王典也望着卫鞅。
这些人起初在栎阳城里没有目的的到处晃荡着——这么百十来号人,说少也不少,衣衫不整,看起来叫花子似的,又聚在一处到处乱走,以旁人的角度来看,怎么看怎么像闹事的……
戍卫起了疑心,就将他们抓了起来送到了王典的公堂上。王典问他们到处乱走是干什么的,他们也不说,只说自己在杜地过的很苦,指名要投奔客卿——除了这些话之外,每当王典问起别的什么事情来,这些从杜地的百姓就警惕的看着王典,变得沉默起来。
“我是当今栎阳令,有什么话,都可以和我说。”王典无奈的对着这些百姓说着。
“小民和栎阳令没什么可说的,等见到客卿……小民才能说。”
这些百姓中间有一个人嗓门特别大,也显得分外倔强。王典从只言片语中间知道了,这人叫蒙虎。
嗓门倒真和老虎一样大,但可惜声音已经嘶哑,是一只哑老虎。
“我是当今秦公亲任的栎阳令,你们可以信我。”王典解释着。
“我们只信客卿——我们是来投奔客卿的!——”
蒙虎的声音走到最后变了声调,然后他捂住自己的嘴巴,猛烈的干咳起来。
王典低低摇了摇头,叫下属递来一碗水,递给蒙虎。
蒙虎愣了一下。
“我带你去见客卿。”王典说道。
蒙虎的眼中多了一份感激,然后,他接过水,喝了,将碗递给王典,这才用沙哑的嗓子问道:
“当真?”
“本令还能骗你不成。”王典失笑道。
“说话算话?”
“说话算话。”
蒙虎抿了抿干涩的嘴唇,犹豫良久,又问道:
“真的?”
……
王典想到蒙虎那样子,默默的笑了笑,然后,看着卫鞅。
他想要看看卫鞅究竟会怎么解决这件事情。
“请诸位中间出一个人,和我讲一讲,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卫鞅又将话重复了一遍,问着。
这些从杜地来的百姓又是一阵细语,然后,蒙虎站了出来:
“客卿,小民和你说吧。”
“你叫什么名字?”卫鞅问。
“小民蒙虎。”蒙虎如是答道。
“你们说杜地没法活了,这是怎么回事?”
卫鞅盯着蒙虎,看见这人很年轻。这样年轻的人在秦国理应成为家庭的主要劳动力,不应该在外面浪荡。
就算是外面的游民,也应该被收入户籍——在栎阳城的入游籍,栎阳城外秦国的其他地方的游民一并和普通百姓一样并入户籍,不服从新法法令的,该怎么处理也应该处理了……
可是蒙虎,和这百十来号生民,为什么被迫放弃了自己的土地,流落异乡,来投奔他?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蒙虎清了清嗓子。他的嗓子已经干涩的快发不出正常的声音了,但是他尽力的,一个字一个字的说着,想要将这一切尽数和卫鞅解释清楚:
“客卿可知两年前杜地发生的暴乱?”
“两年前?”
卫鞅低声说着。突然,他的脑海中捕捉到了什么东西,恍然一惊:
“就是那场暴乱?”
这关乎世族和秦国命运暴乱卫鞅多多少少是知道的。两年前,秦国关中普遍歉收,而杜家在荒年依然不减免纳粮的份额,强行收取百姓手中过冬尚且不足的粮食,在封地里引发了天大的暴乱——杜家的家主杜津高高大大的府邸都被烧了,急得杜津连忙通过周使向秦孝公搬救兵,借而想染指秦国的兵权,而在背后据说有个叫“子尸”的人在背后挑拨……
秦孝公看出来了杜津的野心,自然没有发兵平叛,而杜家最后没有秦国军队的帮助,还是将叛乱平定了。
但他们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其实大家都知道,所谓暴乱,就是杜家横征暴敛的结果,朝野官吏对杜家没有半点同情,反而更同情杜家治下的生民……
而面前这些人,竟然和两年前的暴乱有关?
“我们,便是当年那些被逼得无路可走,听了子尸的话,发动暴乱的人。”蒙虎说着,“客卿会治我们的罪吗?”
卫鞅摇头:“那是那些人治理杜地不善,才将你们逼上了绝路,我又怎么会按秦律治你们的罪?”
“客卿就是客卿!我们果然没有找错人……”
蒙虎陡然兴奋起来,夸赞着卫鞅,全然忘记了以他和卫鞅身份上的差距说这句话有多么的失礼。
挨了王典重重一眼瞥,他这才意识到他这句话是多么的没大没小……
他的脸上有点古怪,撇了撇嘴。
还好卫鞅是不在乎这些话的,蒙虎就接着刚才的话继续说道:
“当年发动暴乱的人没剩下多少了,都被杜家赶进了荒郊野地里成了野人,有家难回,有地不能耕,饥一顿饱一顿的……”
“然后你们因为这件事情在杜地过不下去,就来栎阳找我?”卫鞅挑了挑眉毛,问道。
“不是的不是的!”众人连忙说着。
蒙虎也连忙解释着:“事情哪里有那么简单!如果只是这样,我们还能过得下去,有乡民暗地里接济小民等人,暗中给我们通气,起码我们还能过活……”
“那么你们又是为什么过不下去了?”卫鞅问。
“是因为变法。”蒙虎说着。
“变法?”卫鞅疑惑的问着,“怎么,你们不想变法吗?”
“想,做梦都想!”
众人纷纷应和着:
“按照客卿的变法法令,我们这样的人是可以入了户籍,过普通人的生活的……”
“有这样的法令,怎么能不想变法,我们可是日思夜想啊!”“可是客卿你觉得杜家那些人像是会变法的人吗?”蒙虎问着。
卫鞅摇头:“我和杜家人不熟,我不知道。”
“他们……”蒙虎咬了咬牙,“真是可恨……明着尊奉变法的法令,实际上却是在……”
“却是在干什么?”卫鞅明显听见蒙虎沙哑的话音在颤抖,急忙问。
“却是在借着变法的名义,使了计谋哄骗我们上钩——咳……!”
蒙虎说的气急了,嗓子突然嘶哑的发不出声来,引发出一阵咳嗽。
“咳!咳咳咳……”
他很难受。
“慢点说……”
卫鞅上前拍着他的背,对着景监喊道:
“景监兄,拿碗水来。”
“我去拿,景郎官告诉我水在哪里。”
王典突然想起来蒙虎在他面前的时候嗓子就不好,连忙拦住景监对景监说着。
水,取来了。
从王典手里接过水来,蒙虎一口气喝了下去,将碗重又递给了王典,抹了一把嘴巴,接着说:
“他们说,按照变法法令,要赦免我们,我们这些人可以回到杜地,登了户籍就能继续我们之前的生活……只要我们回去,我们之前无论干了什么事情,都可以既往不咎。”
“我们中间,有很多人相信了,他们以为杜家真的是在遵照君上颁布的法令,在执行客卿编纂的法度。”
“于是他们就去了,他们以为杜家还会将他们之前还有土地可种的安稳生活还回来。”
“可是,那种生活再也没有了,他们去了也再也没有回来——第二天,他们的头——血淋淋的头被挂在了城头,血,挂上了城墙……惨啊,真惨啊……”
蒙虎的声音中充满了惊悸,他的脸色变得惨白。
那惨烈的画面,真是让人目不忍视。
众人情绪低落,突然,人海中间响起了一声呜咽。
那是最沉重的悲痛。
景监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为什么?凭什么!”
王典的表情有点僵硬,他的嘴角微微动了动,什么都没有说。
类似的事情,其实从前,他从前见得很多,虽然看不过眼,但他管不了,只能忍受。
但那些事情,没有一件严重到这样明里杀人示众!
是谁给杜家的权力任意刑杀?君上知道吗?君上知道一个连实官都没有的杜家家主在自己的封地里随便杀人吗?
即使是淡定如卫鞅,脸上也带上了一丝愠怒。
蒙虎的声音渐渐的化在了空气中,他半张着嘴,将话停了下来。
“怎么停下来了?”卫鞅问。
蒙虎没有回答。
“接着说!”卫鞅敦促着。
蒙虎这才回过神来,声音低了很多:
“他们说我们是暴民,去自投罗网,他们理所应当就地诛杀,以儆效尤。”
“他们还叫杜地的百姓检举我们,杜家的人如果见到我们,一律诛杀……”
“我们这才明白自己被杜家摆了一道,我们的人,就这样死在了杜地,真是冤枉……”
蒙虎的声音蒙上一层愤慨:
“被杜家的人这样戏弄,我们几时才能见到变法?今生今世,还能见到变法吗!”
“对啊!”
众人纷纷附和了起来:
“变法是君上下的命令,是君上要给我们这些平头百姓恩惠,他杜家不但不尊法令,反而披着执行变法法令的皮将我们赶尽杀绝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
被杜家逼得无路可走的这些人们议论着。
“所以说……我们没有活路了,就来投奔客卿……客卿,你能救我们的,你一定救我们的是不是?”
蒙虎说完最后一句话,感觉嗓子火辣辣的疼,他往那边一看,王典端着一碗水在那里,正要递给他。
还不及王典反应,蒙虎就接过了王典手中的碗,利落的喝完了,擦了擦嘴,道了一句谢,然后看着卫鞅。
景监望向卫鞅,他觉得卫鞅的神色有点异常。
卫鞅什么也没有说,就这样站着,看着蒙虎,看着这些从杜地来的生民。
然后,他低声的、讽刺似的笑了起来:
“我的法度,竟然成为了人家的玩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