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新的早晨,卫鞅从睡梦中醒来,更衣洗漱,好好将自己的房间整理了一番,然后就坐了下来。
他并不知道有人盯上了他,也并不知道昨夜赵良为了自己与秦国的权臣吵了起来,他只是平静的对着面前的竹简——那卷他曾揣在怀里,进谏秦公都不曾离身的竹简——摊开它。
大道三千,记于书卷者不知几多,自然无法尽数带在身边。卫鞅在魏国挑挑拣拣,好不容易才将自己需要的各国法律、所需典籍整成了一个箱子带到秦国来,而他随身携带的这一卷,又和其他书籍不一样。
这是他的手记,通篇只有三百多个字,精简到不可再精简。粗粗的看上去,只是一卷杂句集锦而已,可这些杂句,凝聚了他在魏国给魏相公叔痤做中庶子十年的心血,上可治国下可安邦——换而言之,他认为国家命运,这三百字足以改变。
所以他才将它想象成一柄黑色的利剑。就算这卷竹简满满全都是荒唐言,将它扔出去还能打人不是?
公叔痤看过卫鞅这卷手记,他认为卫鞅有大才,这卷中的杀伐果断一定是可以帮助当时已经是战国霸主的魏国变得更强大的奇妙智谋。所以他曾向当时的魏侯举荐卫鞅。惜乎魏侯不识才,直到公叔痤死也不肯好好听听公叔痤对这样一个小小中庶子的谏言。
“如果君侯不能用卫鞅,那就请君侯杀掉他!不能让其他国家的人用他!”
当时公叔痤躺在病榻上,已经快要老死了,可他还恳切的向魏侯进着谏言。
他已经将脑袋里能想到的好词儿尽数用光了,将卫鞅从里到外夸了一个遍,将卫鞅的思想吹的飞上了天。
可是魏侯不为所动——或者说,根本没听他的话儿。
公叔痤只能使出最后的办法了。他还手中紧紧握着那卷手记,向前伸着,还想给魏侯好好看一看,让他看看卫鞅的才华横溢,让他看一看卫鞅如果去魏对魏国的威胁到底有多大。
可惜魏侯是不会看了,他看着公叔痤古怪的动作,摸了摸后脑勺,奇怪的问:
“卫鞅,谁?我为什么要杀他?”
对啊,在魏国,卫鞅是谁呢?只是个小小中庶子而已,连被杀的资格也没有——杀你都是看得起你。
于是卫鞅离开了魏国,来到秦国向秦公上谏。手记上面似乎还有公叔痤握过的淡淡指印,卫鞅看到它,就像闻到了公叔痤的熟悉味道。
可他想要看的不是公叔痤,更不是公叔痤的指印,而是这卷手记里记录过的重要东西。
他摊开手记,第一句就是这样的话:
“国之所以治者三:一曰法,二曰信,三曰权……”
这里说的是治国的三个要素——一是国家的法度,二是国家的信用,三是君主的权力,三者缺一不可,只要其中一个要素坍塌,国家必乱。
这是卫鞅的法家言论中极其重要的一条,换在平时卫鞅一定会因这一条生发出大量的联想,迅速构造一篇新的谏言。
可是现在他需要确认的内容,与这条东西并没有关系。
他如果要向秦孝公证明他的这个法在秦国是可行的,就不能拘泥于一条已经被他说烂的陈旧思想,他要在这卷手记中间,找到新的、可以说服秦公的东西,如果找不见,他还是不能说服秦孝公,他便只能灰溜溜的走出秦国,再不回头。
可这之中只有那三百多字,根本无需卫鞅再翻阅,他早就将这一切铭记在心,他翻阅手中的手记,同时翻阅着脑海中的内容,快速而有效的过滤着。
三百字不多,很快就被他看完了。终于,他的目光停留在八个字上,久久不离开:
圣人以千万治天下。
这八个字他记下来的时候并没有走心,那是十多年前,他问自己的一位朋友: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有圣人的话,那他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呢?”
“大概是心系天下的人吧?”那位朋友回答道。
“那么圣人怎么治理天下呢?”
他问道。
朋友也是沉吟良久,却想不出来。良久,他才勉强,模模糊糊的,用连自己都不敢确认的语气说道:
“圣人心系天下,海纳万民,大概是以千万人来治理天下的吧?”
因了这句话,所以有这八个字。
卫鞅觉得其中有一番道理在里面,于是在写这本手记的时候将这八个字也写了进去,但他对这八个字的理解却很粗浅。
他认为,千万便是万千生民——因为天下之大,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理解圣人富有远见的思想,所以要以通俗易懂、万千生民能理解的方式来解读圣人的思想,来治理国家,这就是“圣人以千万治天下”的意思。
作为一种治理生民调动国家力量的思想,为了让接受它的百姓明白并执行,法自然是简洁有力通俗易懂的,法贵恒一、法出如山,这都是这种特质的表现。
但是,“圣人以千万治天下”之中的“以”字就没有别的意思吗?仅仅是一种依据吗?
卫鞅此时竟然为一句当初别人随口说的话而认真思考起来,他在认真的想,试图在里面悟到什么真谛。
国家之下是国君,国君之下是群臣,群臣下面是百姓,百姓为国家提供生产力,然后巩固国君的统治,增强国家的国力。
他们是国家国力的源泉,而国君直接治理的是群臣,并不能直接接触到百姓。然而,国家的统治,却因为这些国君平时根本接触不到的生民而正常运转着。
这真是奇妙的事情。而面对着群臣,国君很容易对他所统治的到底是什么而迷茫起来。没有为国君维持统治的臣子为国君分理事务,国家很难运行起来,在位的国君很容易以为他所需要治理的只是臣子而已,若有若无的就忽略掉臣子只是帮助国君治理事务的代理者,国家要强大,还要靠百姓。
这时候臣子的忠诚对国君的统治就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国家的衰弱,很多时候不是因为国君昏庸,而是因为这个中间阶层谋私利,钻国家的空子,将国君本应有的权利谋作私用,或者为了自己的利益白白浪费。
国家国力的基础靠百姓,臣子谋私,国家安能不弱?
所以卫鞅要用他的法家之学,将这部分操控百姓的权利还给国君重新分配,然后架构一个强大国家更高效的体制——这个过程就是变法,因为会触碰很多贵族的利益而被某些人妖魔化为邪祟的变法,然而却是强国的最好方法。
而之中,所需要依靠的基础始终是的百姓,他们是变法成功的关键,是变法的受益者,是国君在这个过程中所能依靠的最渺小而又最庞大的力量。
国君只有彻彻底底的依靠他们的力量,才能变法成功,才能强大国家。
所以……
“要爱啊!”
卫鞅突然怪叫出如是一声,声调如此的怪异,如果有旁人在侧,一定会以为他魔怔了。
这个词汇,连卫鞅自己都觉得肉麻。
可这个词汇又是那么的真实。
母亲要爱儿子,兄长要爱弟妹,国君要爱百姓。
爱是一种真实的存在,它无时不有,无处不在。爱又是抽象的东西,它不可触摸,它无法被抓到,它溜得极快,没有任何人能准确预判出它的影踪。
国君想要驭使人民,想要强国,首先要爱民,民才会爱你。
那么,爱是什么呢?首先,爱是一种情感,有时候,爱又是一种手段。在爱作为一种手段而存在的时候,爱是设身处地的为对方着想,为对方做出些什么,让对方感到满足甚至幸福。
君需要施展这种手段来爱民,为什么?
民,是国家的根本,是国家强大最原始的动力。
法,是国君用来治理臣民的手段。
所以,法要时时刻刻爱民,为民着想,为民带来好处。
就算这个词在君民之间再虚浮,但这个手段带来的利好却是实实在在的。
所以,君要治民,君要爱民。
法是君的手段,法也要爱民。
甚至,法的根本就是爱民,就是为千万生民而着想。只有爱民,为民着想,民才能正确的执行君主的政令,才能将百姓的生产力转化成实实在在的国力,才能强大国家,才能让贫弱的国家脱胎换骨,才能让原本弱小的国家以强国的姿态屹立于世间!
所以,圣人以千万治天下,这个“以”字,不仅仅是要君主的政令每个普通人都能看懂,更重要的是,圣人要为民着想,才能驭民,才能强国。
变法的时候,只有百姓是君主最坚实的后盾。
所以,法以爱民。
是的,法以爱民!
卫鞅像是坚定了什么似的,提起墨笔就在那“圣人以千万治天下”旁边又写下了四个字排成了一行,写的是那么的郑重,那么的一丝不苟,脑海里回荡的句子,就在这竹简上面凝成了四个遒劲的大字:
法以爱民!
秦孝公顾虑他的变法不稳,那么他便将民的后盾展现给他看——只要秦孝公在变法中充分发掘出百姓的力量并将其转化成实实在在的国力,将真正属于国家的军队组建起来,将可以有效管理国家的制度建立起来,将秦国真正的强大起来,这变法便不会因为群臣如何而动摇,他此刻坚信这一点,感觉身体里充满了动力。
他觉得他此刻必须要做点什么。
他走出了客房,辗转到了客栈的柜台前,一看,客栈的店主还在那里坐着,脸上露出百无聊赖的神情。一见卫鞅出来,眼光全聚到了卫鞅一人身上,显是对卫鞅颇感兴趣。
卫鞅与店主打了招呼,店主一声惊噫,和卫鞅说道:
“噫——卫鞅,你今天又要去进谏我们君上吗?”
卫鞅摇头:“不是。”
“那可稀奇了……你这是要去哪儿?”店主疑惑道。
卫鞅满面春风,笑着说:“我去爱民。”
“……???爱民?”
店主一脸疑惑的看着卫鞅,神情中竟是有点懵了——
这是个啥东西啊?怎么没听说过呢!
“是的,爱民。”
卫鞅却是没管店主如何懵,径直离开柜台往他处去了,只留下店主一个人喃喃自语:
“爱民……是个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