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期昌兴师动众而来,走的却是匆匆。
他历经坎坷,对人的态度很是敏感,他一说出彭黯那边的意思,戚继光就点头答应。而戚继光对他的疏远态度,他想不明白也不愿去想,干脆告辞回家操持家中春节事物。
提着赵期昌送的酒,戚继光步履沉重出门,看着院中薄薄一层积雪,长呼一口气,下巴扬起吐出两字:“可恨。”
恨,不是仇恨,感叹时多用作遗憾、遗恨。
戚威跟在身后,垂头低声:“将爷,何必恶了小赵将军?”
戚继光扭头瞥一眼,扭正头呵呵漏笑:“怎的,你觉得不能得罪赵三?”
戚威轻轻颔首,看着脚下风吹动的台阶下雪花,挤出笑容抬头看着茫茫天空:“不敢。只是小的觉得小赵将军前程远大,而对将爷格外亲善。将爷不留小赵将军用饭,让小赵将军这么走了,恐怕小赵将军会生怨。”
皱眉,戚继光摇头,语气肯定:“他不会生气,他是个机敏人,不想明白是不会动怒的。”
戚威嘴角抽抽,觉得自家老爷怎么犯起糊涂了:“将爷,小赵将军的器量不会生怨。就怕小赵将军部属不满,适才小的瞅着赵家家丁人人神色愠怒,这些人从中诋毁,恐怕小赵将军还未琢磨,便被亲近之人一人一语,三人成虎而激怒,迁怒将爷不近人情。”
不近人情,这还是戚威用较婉转的说法。
登州卫各家突飞增长之际,戚继光还在原地踏步,作为戚家一员,戚威已经感受到各家对戚家态度的变化。让他一直心暖的是跑在卫里各家前头的赵期昌,倒是不改初衷,对戚家多有拉扯不说,还持弟礼来拜见戚继光。这让他心中感慨,也挽回了不少丢失的面子,对赵期昌充满好感。
“不近人情……”
戚继光呢喃、重复,回味这四个字,缓缓道:“都看好赵三的前程,一个个也不愿恶了与赵三的交情。你与他们一样,我却与你们不同。我戚继光想做的是赵三的友,而不是朋。他若不明白我一腔苦心,这个小友,不要也罢。”
戚威听了沉默片刻,道:“将爷承大帅威名志气,自不该屈尊折节损了大帅威名。算起来,是小的心急了。”
戚继光转身,抬手拍拍戚威肩背,离去向后院,声音传来:“不急,这才几年时间?赵三眼馋班军,就是他知道后继乏力。我家中会练兵,何愁他日前程?”
根基不稳,是戚继光对赵期昌所部的看法。可他更怕赵期昌根基稳固,只能希望随着岁数增长,阅历渐渐广大,赵期昌能学会藏拙。
后院,王氏见戚继光进来,不见赵期昌,问:“小赵人呢?”
戚继光将手里提着的酒坛递过去,看一眼同样目光期待的陈青青,敛去忧愁摇头:“回去了,他那么大产业。年关就在眼前,军中、家里,上司衙门都需要安排,忙得很。”
王氏想想也是,还是嗔目作态责备道:“夫君也是的,也该留小赵吃一顿便饭。”
戚继光连连称是,心中苦笑这小孽障真是无孔不入。
街道上,白庆喜握着一串冰糖葫芦嚼着,咯噔作响糖液黏牙,越是黏牙就嚼的越欢。
叶大正双手负在背后,步履周正,声音平淡:“白二公子,有什么话就说吧。前头就是县衙门,某一众好友还等着叶某开饭。”
白庆喜眨眨眼睛,观察着叶大正方正侧脸问:“先生是举人老爷?”
叶大正笑容自信:“非也,至今白身。”
白庆喜哦了一声,低头努嘴,舌尖刮着大牙根糖液,良久才眯着眼抬头:“反正应该比在下有才情,否则也住不进县衙去。先生是戚将军故交,在下也不求先生做什么为难事。只是想知道,为何戚将军如此不待见在下?”
看一眼白庆喜不靠谱的外八字走路方式,叶大正想了想,道:“元敬兄家学森严,讲究为人坦荡立于天地之间。最起码,要坐有坐的样子,走有走的样子。而足下,恕叶某直言,足下行事作风轻佻无端,与军中风气大异。带足下入军,只会败坏军中风气。”
白庆喜驻步,斜视叶大正,眉头皱着:“我还以为戚将军只爱义乌少年故交,看不起我登州子弟呢。原来,其中还有这说法。劳烦先生转告戚将军,白某甚是景仰戚将军为人。乡梓之中人人都看好赵三前程似锦,而偏偏白某看好戚将军,一心想着追随戚将军立一番功业,谋个富贵。”
叶大正诧异,白庆喜咧嘴笑笑,想到赵期昌当年的落魄,此时的风光,颇有感慨:“先生或许知道,或许也不知道。我那兄长就在捕倭军中历练,执掌钱粮诸事可谓权重。某若去投,最不济也能做个书吏、账目。只是偏偏看好戚将军,又感觉赵家子猝然富贵恐难持久,这才有了这心思。我之所言句句是真,也是肺腑大实话,还望先生成全。”
叶大正可不信白庆喜这番话,他家学丰富,根本不信白庆喜这番说辞,只是以常理推断,认为白家也看好戚继光,家中兄弟两个分头下注罢了。这种分头投资并规避风险的手段,都是士绅常用手段。
也没必要当面揭穿,叶大正微微考虑,颔首:“传个话不难,足下所言倒是精辟。其实,叶某也以为赵将军不如元敬多矣。”
白庆喜露笑,咬下一粒裹着糖衣的山楂,正要说话闲累赘一口吐掉,颇有见地、自信道:“那是!毒蜈蚣如何能与戚将军相提并论?依我看,这人打小无父无母自不知忠孝为何!能活到如今全靠逞勇斗狠,更是穷惯了,先生你看看,这小子才当官几时,就置办下那么大的产业,可见其心性贪鄙!”
叶大正呵呵笑着,他可不这么看,捕倭军的运作方式正是他、汪道昆等一行人的观察、讨论重点,捕倭军内部的分配制度很受汪道昆推崇,认为这种内部分配制度相对公允,能极大的刺激军士积极进取,军士心中存着盼头,才能咬牙坚持严酷操练。
至于赵期昌开荒所得,都已经成了定案,这种定案你去推翻,那会得罪天下武官。
白庆喜见叶大正似乎很赞同自己看法,说的更激动:“先生请想,如此无父无母无人指教的匹夫,自不会心怀忠义之心。到处都说此人会练兵,能打仗,谬矣!我与此人相识于贫困潦倒之际,这人为了三五文钱就敢出没于毒蛇猛兽、强人剪径的荒山野岭,毫不顾惜性命。可见其胆大、贪财,他练军图的就是发财。哪日挣够了家财,保准儿又是个黑心喝兵血混日子的庸人。更因贪财,而地无可拓,必然发难于乡贤之家……鱼肉乡里也是必然。”
说着,白庆喜莫名一叹,看着叶大正正色道:“在下敬佩其统军能力,可鄙视其贪财劣性。而戚将军门风廉勇名传天下,正是在下仰慕戚将军之因由。纵是他日戚将军威名震天下,也绝不会对鱼肉乡贤。是故,跟着戚将军心里踏实,在下做人,家严时时教导,虽行为浪荡,却求的就是一个心安。”
看着站的歪歪扭扭的白庆喜,叶大正神色明显不信任,不过却是心中感叹,这小子好厉害的一张嘴。硬是能把军将都有的毛病尽数扣在赵期昌头上,还分析的头头是道,仿佛赵期昌明日能做下的事情,已经在白庆喜的预料之中了。
若不是看在白庆喜夸戚继光、夸戚景通的份上,叶大正真想感叹一声:若天下军将有十分之一像赵期昌这么贪财,为了更好的贪财而去用心练军,那大明何愁内外、四周边患?
为了贪财而去练一支强军,又不是去当强盗,白庆喜的逻辑,让叶大正感觉有些匪夷所思,又觉得有那么点道理。
看叶大正神色变化,白庆喜还以为他在衡量,赶紧给自己加筹码:“先生或许不知在下,戚将军绝对了解在下过往。还请先生代在下问问戚将军,我白庆喜可在城中逼良为娼否?可强买强卖过?可欺凌过寒家?在下向来守公奉法,虽有种种浪荡行径,但绝对做事本分,从未做过什么说不得人、见不光的龌蹉阴私之事。”
见他说的恳切,叶大正缓缓点头,声音朗朗:“既如此,足下的事情,叶某会惦记在心里。新年后,初三日可来戚府。”
另一边赵期昌返回赵家酒楼,一众家丁不快情绪的确影响到了他。
他豁达,可以不去想太多;可手下人十分看中家中名声,戚继光如此不给面子,让这些骄兵自然不满。
论本事,自家老爷白手起家,亲冒矢刃立身阵前,短短时间内创下如此家业、功绩,数遍青史,一些人觉得七岁拜为秦国上卿的甘罗都不如自家老爷。起码,甘罗有个做过秦国上卿的父亲甘茂,而自家老爷有什么?
而戚继光呢?全靠祖宗余泽,到现在还只是一个四品卫佥事,可赵鼎明、张茂二人连着自家老爷都已叙升正三品都指挥佥事。
别说一个四品戚继光,就连张茂、赵鼎明这两个三品,哪个敢如此不给自家老爷面子?就连巡抚衙门里,他们也是跟着赵期昌好吃好喝,几时吃过这样的闭门羹?一大早从朱高城赶过来,结果戚家一口热汤都不给,着实寒心。
更可气的是,作为家丁他们很清楚赵期昌对戚家的照顾,结果戚继光却这么个德行,连感恩都不懂……一众家丁都认为自家老爷瞎眼了,找了个白眼儿狼。
别说他们这些当家丁的,就连军中军士听闻也会笑话戚继光。
毕竟卫里各家升官太猛,戚家一直没有动静,相对比下来,没有不笑话戚继光的。
赵期昌双手负在背后,临窗吹风,面色平静只有鼻尖不时抖动,在客房中生火的陈明心悄悄观察,他心中也不满。
耳际,全是二楼广厅里的家丁嗡嗡讨论、义愤谩骂声,都觉得自家老爷受辱,自己这些当家丁与赵期昌荣辱与共的人也丢了大脸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