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盏天灯摇曳,满城锣鼓喧天,龙祖船上的鼓声激昂起来,随着众人的欢呼,今夜龙祖船上最后一次撒下祈福的糖果,兰生美酒的香气与荷香缠绕在一起,被清风裹挟着四处飘散,令人微醺。
盛夏的夜里是难得的凉爽,此刻临近天明,那股丝丝的凉意却还未曾收敛。
瓦檐之上,一道黑影迅速略过,身形矫健,足尖点在瓦檐之上,行动如风。
季江南紧随其后,连连在瓦檐上掠过,夜风将头发和衣袍吹起,季江南的轻功算的中上,七剑门剑法是快剑,所以门中剑法也要有良好的身法来做基石,虽比不上方唯玉,但也不算太弱。
前面的人影一身黑袍,浑身上下包裹得十分严实,从身形上来看,个子不高,但很难看出男女,此人的轻功速度与季江南相差不大,又兼得地势熟悉,一时间季江南还无法将其追上。
眼看距离被越拉越远,季江南拔剑,反手一甩,将剑鞘掷了出去,剑鞘打着旋呼啸着奔向前方的人影,速度快了不止一筹。
剑鞘带起的呼呼风声很大,那人有所察觉,反手一挡,用的是一把小巧的袖刀,同时左手一扬,三把飞刀迎面击来,剑鞘被袖刀打了出去,季江南长剑一荡,主动迎着飞刀而来!
那人因为回头挡了一下,脚步慢了一丝,季江南趁机提剑追上,剑光一闪,叮当几声,飞刀被击飞,那人也不恋战,立马掉头就跑,季江南目光一沉,全力调动内息,脚步骤然加快,长剑之上,剑气弥漫,一剑横扫,五道剑气齐发,直追前方人影而去。
感受到身后传来的紧迫感,那人立刻加快了速度,然而剑气却在他提速之前,直接没入体内,剑气入体后猛然爆发,如有万根钢针同时穿刺,那人脚步猛然一顿,速度大减,季江南再次举剑,剑光亮如满月,正中后背,那人发出一声闷哼,一头从屋檐上栽倒下去。
屋檐下是人来人往的街道,等季江南下来之时,只在地上看见了一滩鲜血,血迹从墙角延伸到路中,来往行人众多,踩踏之下,那些血迹已经污了,活在灰尘里,以及很难辨别方向。
不算宽敞的街道两旁是形形色色的摊贩,几个孩童提着灯笼嬉笑打闹着跑过,卖牙糖的婆婆正笑眯眯的看着站在一旁的季江南,询问少年要不要买糖,前面不远是一座青楼,簪花的女子巧笑迎客,脂粉香气大盛。
人来人往中,来人的气息和血迹被掩盖得一干二净,无迹可寻。
季江南巡视了一周,没有任何发现,心头无端升起一股无名火,令他大为暴躁,心魔再现的后果,就是令他那股压下去的杀意蠢蠢欲动,看周围的人,似乎都是面目可憎。
强自压下心头的杀意,季江南按着额头上前走了两步,在一处小桥上停了下来,小桥很小,很横在一条小河沟上面,窄窄的河沟其实并不用搭桥,这座古朴小桥的作用,也是观赏大于实用。
季江南在小桥上做了坐了下来,默念清心诀,念了两边之后,脑子里的杂乱杀意逐渐淡去,盯着缓慢流动的小河沟,季江南忽然泪流满面,七年的流离,五年的学艺,十二年养成了他现在这幅杀气纵横的样子,本以为心境已经稳定,今天却因为叶天澜的一段往事猛然勾起心魔,不断想起记忆深处的苦难与愤怒,又因为孟婆的走脱,一时间竟有些无法自守,冷静之后,是无边的脆弱。
季江南紧咬牙关,努力平复心情,可心头的酸楚却如同开闸的洪水,汹涌而来,将他整个人淹没,心口微微抽搐,几乎喘不上气来,他颤抖着伸手捂住脸,泪水夺眶而出。
他一直习惯独自行走,几经生死也都是咬牙直上,常人说他好斗,其实他不喜欢杀人,他为什么杀人呢?最开始的初衷,其实只是不想被人欺负而已。
师父说人若不想被人欺负,要么令别人敬重,要么令别人恐惧。
他做不到令人敬重,他厌恶一切自以为是的虚假,从来不掩饰自己的喜恶,他会因为孙长仁强抢民女对他大打出手,后来因为他羞辱二哥而当街杀人,会连同他那个假仁假义的父亲一起杀了。
既然做不成令人敬重的人,那就做令人畏惧的那一个。
细数下来,落在他手上的人命不少,七剑门的弟子从来不是温养的花朵,早在进入七剑门开始,每年都会由门内长老带队,前往匪盗横行的玉华山,亲眼见过真正的亡命之徒,绝不是云翠山大当家那几个傻缺能比的,而在同去的小少年中,头一个动手杀人的就是季江南。
逼急了的匪盗在混乱中举刀砍向这些少年,发疯一样乱砍,长刀砍过来的时候,季江南一剑捅进了他的胸口,匪盗临死前是满脸的不可置信,溅了一身血的他回头看时,小少年们纷纷往后退了一步。
后来他的确成了令人畏惧的那种人,在七剑门内,他的朋友少之又少,但凡同届的弟子,对他多半都是不愿招惹。
他以为自己心境足够强大,哪怕当初沈云川一再跟他说他的心境有问题,他其实只听懂了一半,另一半,是现在才懂的。
以凶狠和杀戾筑起的外壳,内里却是极度的脆弱,只是这脆弱藏得太深,又或者是他自己极力不愿去面对,所以大多时候,把自己都骗了过去,尘封的东西久了,勾动的时候,就是十数年囤积的情绪,根本无法阻止。
季江南低着头,坐在小石桥上,身后是人来人往的繁华街道,天灯璀璨的夜空,他捂着脸低声哭泣。
不知道坐了多久,季江南恍惚的脑子才逐渐清醒,眼睛流的泪太多有些干涩,放下手怔怔的盯着湖面,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件蠢事。
身边突然递过来一块浅色的手帕,季江南转过头去,旁边同样坐着的女子笑意浅浅,夜风吹得发丝轻轻拂过脸庞,眼睛比天灯还要璀璨几分。
季江南有些愣神,夜风一吹,脸上一阵清凉,陡然清醒,心头一紧,李疏桐何时来的,还就坐在他旁边,他居然完全没有察觉。
季江南一向警觉,这种毫无防备的情况从未有过,而且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想到刚刚逃走的黑衣人,背脊一寒,若刚刚有人想杀他,他根本没有丝毫抵抗之力。
李疏桐举着手帕半天,眼前的少年依旧绷着个脸,眼睛有些红肿,眉头皱起,脸上有些类似后怕的神情。
李疏桐哑然失笑,分明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年,偏偏学着那些老学究爱皱眉,平日里也多是冷静淡漠,后怕这种情绪出现在他脸上,似乎才有了几分少年的影子。
笑声中,季江南才反应过来他现在这幅样子不太适合见人,有些窘迫,没去接李疏桐的手帕,就着袖子擦了擦脸,匆匆站起来。
李疏桐坐在桥上,不知从哪儿掏出一个纸包,打开后将手举起来,笑吟吟的举向季江南。
纸包里是几块方形的小块糕点,零散的撒了几朵晒干的黄色小花,清甜的桂花香气迎面而来。
“合酥坊的桂花糕,新出炉的,不尝一下吗?”李疏桐笑道,眉眼弯弯,发髻上的流苏一晃一晃,褪去世家贵女的优雅,此刻坐在桥上抬头举着桂花糕的女子,轻灵如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