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寂,浮云像染着月色的绒毛轻飘飘挂在墨玉一样的天空中。
一辆四旋翼小型无人机如猎鹰般盘旋在半空,尾部吊着五个小小的气球,底部的红灯一闪一闪,像嗜血赤红的双目,带着一腔诡计深深地注视着他们。
「您放心,我们会马上检查椅子,确保苏警官的安全……」那人的声音忽远忽近,让人听不真切,孟雪诚一把拉开车门,从空旷的平地仰视着那辆无人机。秦归紧跟着跳下车,他惊讶地看着远处,心神一紧:「无、无人机?屁股后面吊着的气球是啥玩意儿?」
虽然说无人机的应用领域很广,军用民用,一般人最常见的是航拍机,但在此时此刻,恰好出现在大剧院附近,而且吊着气球的无人机,怎么看都不像是作为「普通用途」。秦归二话不说,立刻把事情上报给市局:「我们在大剧院的正北方上空发现一辆白色小型无人机,尾部挂着五个气球,暂时没发现任何——」
话音未落,那辆无人机突然向上升了五、六米,然后虚空中传来「嘭」的一声,气球被什么东西扎破了,飘出几缕银白色的淡烟。那清脆圆润的破裂声吹拂至众人耳边,生生割断了秦归还没说完的话,他愣了愣,还没反应过来便被张小文拽着胳膊拖回了警车:「还看,快进来!」张小文又探出半个身,心急火燎地朝孟雪诚大喊:「队长!快回来!」
秦归一脑门磕在车顶上,疼得眼泪直飙,他死死抓着手机,顾不得坐好,就这样狼狈地趴在椅背上,嘶声吼着:「报告!无人机上的气球破了,里面装着不明粉末!重复,无人机上的气球破了,里面装着不明粉末!」
孟雪诚猛地扭头,那些乳白色的粉末在风弦上轻颤,像是散落的银河,在夜色深处漂浮着。几乎在粉末飘出的一瞬间,所有人都想到了笑面反复提及的十公斤炭疽芽孢气溶胶,包括孟雪诚在内,但在这刹那的慌乱过后,他很快清醒过来,如果真的是气溶胶,那定不可能让他们发现,更不可能是这种从远处就能看得一清二楚的白色粉末。
孟雪诚决定回到警车,从后座的储物箱里拿出一个口罩,又检查了一下自己的配枪,在秦归和张小文略怔的目光下开口道:「你们在这里等市局的支援,顺便盯着网上的舆论走向,如果有什么影片或者图片被人上传到社交网站,立刻让人删除。」
「队长!」张小文不安地拉过孟雪诚,「你要去哪儿?」
「我要进剧院,」孟雪诚斩钉截铁地说,「苏仰还在里面。」
张小文霎时脸色全无,不禁怀疑起了自己的耳朵:「……他怎么会在大剧院?」某种冰凉刺骨的骇人念头从心底破土而出,但张小文不敢深入钻想,唯恐挖掘到一些自己最不愿意相信的猜测。
张小文抿了抿发抖的嘴唇,拼命告诉自己这只是巧合,见孟雪诚没有回答他的意思,估计孟雪诚也不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所有关于苏仰的问题,孟雪诚向来意志坚决,张小文知道自己的劝阻对他来说不过是普普通通一句话,秋风过耳,没任何实质作用。他只好松开手,无奈地说:「注意安全。」
「嗯。」
看着孟雪诚离开的身影,张小文心中百味杂陈,他闷着头拿出手机,随手刷新了一下几个常用的社交软件,果不其然,Aufhebung最新的公告截图连带着好几段从不同角度拍摄的无人机影片已经上了热门搜索,加上之前西城私立医院出现过炭疽感染,网上顷刻炸开了花,都认为这是恐怖分子投下的炭疽粉尘。
「有人告诉我这A啥啥是什么网站吗?为什么我搜不到?」
「操了!我五分钟前从大剧院出来,不会有事吧????」
「呵呵,后果自负,谁能负得起这个责任?」
「这次辞职也没用了,建议直接自杀。」
「!!所有人注意!!立刻关闭门窗,不要出外,可以在家里熏醋杀灭病菌,勤洗手,如果出现咳嗽、发烧等症状请立即求医!!」
「卫哲是什么人?意思是警察为了保他牺牲普通百姓呗?就不怕自己的家人感染炭疽?」
「资本的力量。」
「啥意思啊?四十五分钟去不了大剧院?我骑自行车都到了,真是一群废物。」
车内的铃声疯狂响动,吵得张小文一个头两个大,事态正朝着孟雪诚之前预测的那般发展,笑面表面上把卫哲当成靶子,设一个完成不了的时限,借此「名正言顺」地实现违约的后果。
挑衅警方、扰乱公众秩序、削弱警方的公信力,笑面用一个简单的手段就做到了。
这些影片都是由附近的居民所拍摄,有不同的角度,发布者也并非刚注册的小号,大大增加了可信度,至少评论里没有质疑影片是伪造或者剪辑出来的。另外,Aufhebung的公告截图早就流传于各个平台,伴随着西城私立医院的炭疽感染事故,市民心里多少都存着一定程度的惶恐,加上这次的无人机和白色粉尘,他们普遍都选择相信了公告上的话——因为警方没有在限定时间内把卫哲带到大剧院,所以恐怖分子才会采取报复性行动。
张小文有苦难言,市局那边告诉他,在这短短几分钟内,警方已经收到逾千宗报案电话,附近的医院也逐渐涌现人潮。疾控中心紧急安排人手前往大剧院附近,准备进行鼻拭试验,以测试是否存在芽孢和确定暴露范围。
秦归用手肘轻轻撞了撞张小文,两人瘖默对视,窒息的氛围在车厢内肆意蔓延,秦归放下电话,嘴巴仿佛镀上了锈,声音变得钝钝的:「如果真的是炭疽……我们该怎么办?」
「就地隔离,然后做过敏测试,皮试阳性改用广谱抗生素,阴性首选青霉素……」张小文闭上眼睛,除了拿出官方那套标准说辞,他不知道自己可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我们该怎么办?该怎么办呢?
谁又知道该怎么办。
绝大部分人一辈子都不会接触到炭疽,更别说这种大规模爆发。
属于地狱的闸门经已打开,藏着污黑欲望的鱼儿在广袤的天空里游弋靡定,或许它还会在你脆弱的时刻,悄然钻进你的大脑,然后变成湿黏的苔藓,从此扎地生根。
张小文想不出什么积极向上的话,只好端出官腔应付应付,他知道秦归心里也雪亮,可在这个节骨眼上,根本没有人可以彻底冷静下来,他问这个问题无非是在寻找一点安全感。他们必须保持最好的精神和心态应付即将发生的未知之事,那些打击士气的话,还是揉成乱团扔出心底吧。
张小文接上耳麦,决定减少自己胡思乱想的时间,询问着另一边的孟雪诚:「队长,你进剧院了吗?」
「刚进,准备上楼了。」
剧院的观众在他们抵达前已经被疏散了,剩下的要么是工作人员,要么是分局过来支援的手足,孟雪诚这一路还算顺利,踩着锃亮的地板大步流星奔着苏仰所在的Hall3去。几个戴着口罩的剧院职员从他身边匆匆走过,他们皱着眉小声谈论这次的事情,又怪异地瞥了眼孟雪诚,见他腰间配着手铐和枪,才讷讷噤了声。
Hall3门外站着一群穿着制服的警察,其中一人认出了孟雪诚,抬手跟他打了个招呼:「孟队长,椅子检查过了,没安装任何可疑装置。」那人说话的时候眼珠轻轻转了一圈,带着不解和怀疑从苏仰冷漠的脸上一掠而过。椅子被装机关这种事,怎么听怎么假来着,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相信笑面的鬼话,能这样平白放走一个通缉犯,全警界估摸着也就眼前这人能做到。
孟雪诚装作没有看见,他兀自走到苏仰身前,声音有些沙哑:「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苏仰摇头:「没。」
「你……一个人来见笑面?」孟雪诚虽然没有明显表现出来,但苏仰感觉到他话语间的纠结,尤其是尾音里藏着的不快,除了不解、担忧还有丝丝缕缕的委屈。
「是,回市局再解释吧,」苏仰打了个哈欠,缓缓道,「如果有人相信的话。」
「我信。」孟雪诚的面庞半明半暗,轮廓像刀子刻过一样,鼻梁被淡黄的灯光打了柔边,他笑笑,拉过苏仰垂在身侧的右手,「走吧。」
苏仰侧目看了看自己的手腕,又伸出食指朝着前方的人群轻轻一点:「我还以为你要把我铐回去。你这样……就不怕被别人说闲话?徇私可不是什么好事。」
「什么叫徇私?我真把你铐回去才叫徇私。」孟雪诚唇角弯起,凑在苏仰耳边低声说,「非常私的那种。」
耍完半毛钱的流氓,孟雪诚马上恢复正经模样,把冒出来的尾巴塞回裤子里,一本认真地说:「市局会对你进行例行的纪检和询问,包括何局在内,SST所有人都需要回避。」
「我知道,后果我都想好了,」苏仰微微叹气,不疾不徐地说,「不外乎是停职接受观察……再禁止我参与一切跟笑面相关的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