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梓州之后的夜晚,梦见了已经死去的妹妹。
那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女真人第二度南下,令得无数人家破人亡。汤家是大名府附近的一户小地主,家境原本殷实,女真第一次南下时,由于竹记配合相府推行的坚壁清野措施,撤离及时,因此不曾受到太大的伤亡,但到得这次,却没有了第一次的好运气。
父母很快死在了乱军之中,随身带着的家资也被洗劫一空,大量的人群在兵祸的驱赶下往南方奔走。当时读过些书,思维也活跃的汤敏杰则带着妹妹汤宝儿,一路去往西北的小苍河。
人类世界的对与错,在面对许多复杂情况时,其实是难以定义的。即便在许多年后,思维更为成熟的汤敏杰也很难论述自己当时的想法是否清晰,是否选择另一条道路就能够活下来。但总之,人们做出决定,就会面对后果。
从大名府去到小苍河,一共一千多里的路程,从未经历过复杂世事的兄妹俩遭遇了许许多多的事情:兵祸、山匪、流民、乞丐……他们身上的钱很快就没有了,遭到过殴打,见证过瘟疫,路途之中几乎死去,但也曾受惠于他人的善意,最后遭遇的是饥饿……
妹妹被饿死了。临死之前,想吃肉饼子……
在此后无数的时间里,他总会回忆起那一段路程。那个时候他还留下了一把刀,虽然当时兵祸蔓延饿殍遍地,但他原本是可以杀人的,然而十七岁时的他没有那样的胆量。他原本也可以割下自己的肉来——譬如割屁股上的肉,他曾经这样考虑过几次,但最终仍旧没有勇气……
妹妹被饿死在路上了,他遭遇到另外几个流民,一道走到了小苍河。由于读过书,他被安排去做一些文书工作,然后也听了一些课程,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
事到临头需放胆。
如果自己当初能够下得了手,不管是对别人,还是对自己……妹妹或许就不用死了……
从睡梦中醒来,依稀是凌晨,卢明坊跟他说话:
“还有什么要托付给我的?比如待字闺中的妹妹什么的,要不要我回去替你探望一下?”
“你不合适。整天提着脑袋跑的人,我怕她当寡妇。”
“真有妹妹?”
那时的卢明坊眼睛便亮了起来,一副感兴趣的蠢样。
最终,是我回来了……
……
伴随着清晨的钟声,东面的天际吐露朝霞。押送队伍去到梓州城南道路边,与一支返回成都的车队汇合,搭了一趟便车。
隶属于华夏第一军工的车队沿着人来车往的宽敞大道,穿过了秋收之后的原野,穿过林木葱郁的龙泉山脉,天空上大片大片的白云随风而动,坐在大车上的犯人偶尔听见人们说起各种各样的事情:竹记的改制、中原蓄势待发的战争、与刘光世的交易、何文的可恶、成都的工人……桩桩件件,这许许多多的概念都让他感到陌生。
他的记忆里最为熟悉的还是北方的冰雪,即便在没有冰雪的世界,那片天地也显得冷硬而肃杀。
但眼前的道路是宽阔的,多年以前他离开凉山地界,穿过成都、穿过剑门关一路北上时,这片地方还不属于华夏军,也没有这样宽敞的道路。
华夏元历二年七月初八,汤敏杰从北地回到成都,出来迎接他的是过去的师弟彭越云。
随后,是一场审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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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村。
星月的光芒温柔地笼罩了这一片地方。
村子北端的礼堂里,一场婚宴正在进行,结亲的双方一边是杜杀的第四子杜蓬蓬,另一边是苏文定的女儿苏小娴。这两家在张村都算得上是大户,因此虽然遵循节俭的标准,但宴席的场面仍旧非常热闹,苏檀儿带了人过来帮忙张罗,宁毅也短暂的露了面。
林静梅将头发扎成长长的马尾,带着几位姐妹在厨房里忙碌着做菜。
从华夏军弑君造反开始,物资匮乏的情况一直持续了十余年的时间,到得如今,虽然成都方面高速发展已经有了奢靡之风,但张村这边在宁毅的把控下一直还维持着相对淳朴的习俗。婚宴虽然热闹,但并未从外地请来多么显赫的厨子,也没有过分奢靡的菜肴。由于十余年来在宁毅的身边长大,被宁毅收为义女的林静梅厨艺相当厉害,这次姐妹团中的小妹子成亲,她便自告奋勇包揽下了两道菜肴的制作。
厨房之中烟熏火燎,累得够呛,旁边却还有帮倒忙的苍蝇的在烦人。
“哎哎哎,这样一来,就剩下你了,梅子,就剩下你了……”
今天已经不是第一个人谈起这个话题了,林静梅将手中的勺子挥舞成大刀,虎虎生风。
“走开走开走开,帮忙端菜……”
一只苍蝇被赶走,其它苍蝇顺势围上来。
“是的啊,你也该想点事了,梅子……”
“好了,好了,说点有用的。”
“我堂弟昨天回来啊,你去见一面……”
大大的厨房里,几个男厨子一面烧菜一面大声呼喝,林静梅这边则是时不时有人过来,帮忙之余跟她聊些相亲、结婚的事情。这里一方面固然有她是宁毅义女的缘故,另一方面,也因为她的样貌、性情确实出众。
华夏军早些年过得紧紧巴巴,有些优秀的年轻人耽误了几年不曾成亲,到西南之战结束后,才开始出现大规模的相亲、结婚潮,但眼下看着便要到尾声了。
林静梅哭笑不得地将劝婚阵容一一挡回去,当然,来的人多了,偶尔也会有人提起比较复杂的话题。
“哎,梅子你不想成亲,不会还是惦记着那个姓何的吧,那人不是个东西啊……”
提起这个事情,附近的男厨子都加入了进来:“胡说,梅子怎么会这么没眼界……”
“我跟你说,梅子,嫁谁都不能嫁那个狗东西!”
“没错,早知道当年就该打死他!”
“煮巴豆给他吃。”
“迟早要有报应的。”
这是最近的张村——或者说华夏军势力内部——讨论最多的事情之一。关于华夏军与那公平党的关系,过去的定义一直比较暧昧,华夏军这边的姿态做得其实豁达:我们这边打败了女真人,这个名声你要蹭一点也就蹭一点。
但江宁英雄大会的消息传来,跟华夏军的天下第一比武大会选择了类似的时间点,顿时将这边的人气得够呛。尤其是对于张村核心的这些人来说,他们知道当初何文的事情,也知道后来这边处置的大度,你跑回去借着宁先生的理论搞事也就罢了,占了大便宜不知感谢,现在蹭着好处还拆台,实在是被打死几次都不可惜的贱人。
众人骂骂咧咧一阵,几个男厨子随后把话题转开,猜测着针对这英雄大会,咱们这边有没有采取什么反制措施,譬如派个队伍出去把对方的事情给搅了,也有人认为那边毕竟太远,现在没必要过去,如此谈论一番,又回归到把何文的脑袋当马桶,你用完了我再用,我用完了再借出去给大家用的论述上,声音嘈杂、热火朝天。
林静梅这边也是热闹不停,过得一阵,她做完自己负责的两顿菜,出去吃席面,过来谈论婚事的人依旧没完没了。她或委婉或直接地应付过这些事情,待到众人吵着嚷着要去闹洞房,她瞅了个空子从礼堂一侧出去,沿着街道散步,随后去到张村附近的小河边闲逛。
初秋的夜色迷蒙,远处热闹的礼堂犹如浮在夜里的岛屿,周围一片一片的院落光芒分布开去。星光之下河水淙淙,她深吸着河边的空气,脑海中也不免想起关于何文的事情来。
对如今的她来说,想起何文,已经不止是关于当初的感情了。成年之后她参与到华夏军的后方工作中来,接触过不少文书工作,接触过谍报系统的事情,相对于这些关系到整个天下兴亡的事情,关系到数以万计、十万计的人命的事,个人的情感其实是微不足道的。
就如同厨房里的那些熟人一般,如果只是随着心意叫嚷几句,当然是将何文打杀便了。但如果在真正的政治层面做考虑,就会产生各种各样的解决方案,这中间衍生出来的一些话题,是令她今天感到困扰的原因。
嘭的一声,有人将石头扔进河水里,惊醒了在河边一面思考,一面前行的女子。
张村周围有许多暗哨巡视,并不会出现太多的治安问题。林静梅惊讶间回头,只见后方星光下出现的,是一名身着军服的男子,在做完恶作剧后,露出了熟悉的笑脸。
“彭……小彭,你回来了……”
“送一份紧急文书,我假公济私跑回来一趟,可惜晚了点,没有蹭到宴席……”
“还没吃饭吗?厨房里肯定还有饭菜。”
“路上吃过东西了,我偷偷出来找你的。”
此时出现的是彭越云,两人说着话,在河边的堤防上并行而走。
“去的时候宴席还没散,佳姐给我安排位子,我看看你不在,就稍微打听了一下。他们一个两个都要介绍人给你相亲,我就估计你是跑掉了。”
林静梅笑了笑:“反正都是那些话,没有恶意,我也就习惯了。只是在厨房里做了菜,吃饱以后就想出来走走。”
彭越云牵起她的手,两个人手臂摆动着,慢慢往前走。
“小梅姐,你嫁给我,我们成亲吧。”彭越云道。
两人在过去便是熟识,林静梅大彭越云半岁,过去一直以姐弟相称。他们是在今年上半年确定关系的,互相表露了心意,第一次牵了手。只不过随后彭越云去了成都工作,林静梅则一直待在张村,见面次数不多,对于成亲的事情,没有完全敲定。
当然,就此时的男女关系来说,牵手之后,成亲通常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彭越云此时说起来,也显得自然。
林静梅嘴角自然地露出笑意,但随后,不知想到了什么,却是低了低头:“小彭,我当然是愿意的,不过……如今又有些其他的事……”
她的手微微松了松。
彭越云那边则是收紧了手掌:“是说何文的事情吧。”
扎着马尾辫的女子扭头看他,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彭越云则笑了笑,随后目光平静下来,一面前行,一面低声说话:“何文要在江宁办英雄大会,借了我们的名气是一方面,但在更大的层面上,一个势力办这种大规模的活动,是整肃它内部力量,集中权力的方式。比武尚在其次,最主要的,恐怕是何文也知道公平党膨胀太快,一开始的架构已经不那么好用了。”
“江南驱赶流民成兵,杀地主、屠豪绅,如今规模上千万,兵力以百万计,可在这中间,何文、高畅、许昭南、时宝丰、周商各成势力,就快变成五路诸侯。何文是想要模仿我们去年的比武大会,对外摆正名声,排好座次,要加强他在公平党的统治权,才做的这件事情。这里头政治意味是非常浓的。”
“所以啊,小彭……”林静梅蹙眉看着他。
彭越云捏了捏她的手:“我知道参谋部下面有些人在议论,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我们也可以派出人去插上一脚,而且如果要派出人手,让当初跟何文熟悉的人过去,当然是最理想的办法。梅姐你这边……我知道肯定也听到这种说法了。”
“小彭,我与何文之间……当年便没有什么事情,我当年有些幼稚,何文本身也不喜欢我……但如果爸爸那边需要我出使,过去谈判,我觉得我是应该去的,因为我确实了解他过去的一些事……”
“可如果你这次过去了,何文那边说他忽然喜欢上你了怎么办?甚至于他用跟华夏军的关系来威胁你,你怎么办?”
“……我会好好处理这件事情的。”
她沉默了许久,方才说出这句话来,没有过分坚定的赌咒发誓,也没有草率地拿感情说话,只是望着彭越云的目光深处有严肃而复杂的情绪在。彭越云能够察觉出那目光的涵义是什么,那是这些年见过许多次的战士的目光。
他缓缓地笑了起来:“在成都,有人跟老师那边提过你的名字。”
“啊……”
“被老师骂了一顿,说他学着阴谋诡计,学得没了良心。”
“啊……”
“而且据我所知,到江宁的队伍很可能已经派出去了,就梅姐你这边还在傻乎乎的等人调配呢。”
“啊……”林静梅微微错愕,随后抽出手来,在他胸口上打了一拳,“你不早说。”
彭越云将她的手捧住:“我就喜欢小梅姐你这个样子啊。”
林静梅踢了他一脚,彭越云却不放开她,在河堤上蹦蹦跳跳地往前走。
“所以小梅姐,可以嫁给我了吧。”
“……不然还能嫁给谁。”
“我会找个好机会跟老师提亲。”
“爸爸最近挺心烦的,你别去烦他。”
“老师那边天天都是烦心事,又怎么了?”
“宁河骂了到家里做工的阿姨,爸爸觉得他染上了坏习气,跟人摆架子,罚宁河在院子里跪了一天,然后送到下头乡里吃苦去了。”
林静梅低声说起这件事——最近宁家总是出事,先是宁忌被人陷害,然后离家出走,随后是一直以来都显得听话的宁河跟家里做事的阿姨摆了架子,这件事看起来不大,宁毅却罕见地发了大脾气,将宁河直接送了出去,据说是极苦的人家,但具体在哪里没什么人知道,也没人打听。
宁河是红提生下的儿子,这位武艺最高据说能够打败林宗吾的女宗师甚至都为这事掉了眼泪。
对于宁家的家事,彭越云只是点点头,没做评价,只是道:“你还觉得老师会让你参加使团,过去和亲,其实老师这个人,在这类事情上,都挺心软的。”
“也不是和亲啦。我只是觉得也许会让我……嗯,算了,不说了。”
林静梅说着,又踢了彭越云一脚。
两人如此打打闹闹,从河堤转上附近的道路,才转过一处人家的后院,林静梅想要将手抽出来,彭越云兀自抓住不放,林静梅低笑道:“被人看到了怎么办,耍流氓啊你……”
彭越云笑着正要说话,随后就被人看到了。
道路那边,宁毅与红提似乎也在散步,一路朝这边过来。然后微微眯着眼睛,看着这边牵手的两人,林静梅挣了一下,没有挣脱,然后再挣一下,这才挣开。
“耍流氓?”
“啊?”彭越云的手张了张,眨了眨眼睛。
“把彭越云……给我抓起来!”
宁毅的脸色阴沉,黑暗中便有士兵从侧面奔跑过来,朝彭越云过去。红提在一旁拉了拉宁毅的衣袖,但夜色中杀气四溢。
“啊……没没没,没有啊……”彭越云有些慌张,林静梅张了张嘴:“爸爸,不不不……不是的……”她如此说着话,迟疑了一下,随后抓住彭越云的手,将他拽到身后,两人的手臂交缠在一起:“不是的啊,我们是……”
院落中透出的光芒里,宁毅眼中的杀气渐渐变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转成了笑意,肩膀抖动了起来:“呼呼呼呼……哈哈哈哈……”他看着林静梅的脸以及他们拉在一起的手,“这实在是最近……最让我开心的一件事情了。”
“彭越云。”他随后道,“你给我过来!”
彭越云也看着自己与林静梅交握的双手,反应过来之后,嘿嘿傻笑,走上前去。他知道眼下有许多事情都要对宁毅做出交代,不仅仅是关于自己和林静梅的。
还有关于汤敏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