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塘里的鲤鱼游过安静的山石,园林风景充满底蕴的院落里,沉默的气氛延续了一段时间。
从开着的窗户朝房间里看去,两位白发参差的大人物,在收到讯息之后,都默然了许久。
天下已经落入激烈的混战当中许久了,即便在西城县附近,一场针对黑旗的作战也仍旧在打,汉中的战况激烈,但早晚会落幕,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以戴梦微的话术,在过去几日的授课,谈论天下大势之时,也曾说起过“即便黑旗获胜……”之类的话语,以显示他的先见之明,避免战幕落下之后,他的话语出现漏洞。
但心中想过这样的结果是一回事,它出现的方式和时间,又是另一回事。眼下众人都已将华夏第七军当成满怀仇恨、悍不畏死的凶兽,虽然难以具体想象,但华夏第七军即便面对当面阿骨打起事时的部队亦能不落下风的心理铺垫,许多人心中是有的。
可即便如此,面对着粘罕的十万人以及完颜希尹的援兵,以一天的时间悍然击溃整个女真西路军,这同时打败粘罕与希尹的战果,即便寄托于玄学,也实在难以接受。
粘罕并非战场庸手,他是这天下最善战的武将,而希尹虽然长期处于副手位置,但谷神之名,在更多的崇尚奇谋,崇拜诸葛亮这类军师的武朝儒生面前,恐怕是比粘罕更难缠的存在。他坐镇后方,几次谋划,虽然从未正面对上西南的那位心魔,但隔空的几次出手,都能显出让人折服的大气魄来,他神完气足地赶到战场,却仍旧不能力挽狂澜?无法压倒已在战乱中坚持了四五日的黑旗疲兵?还让秦绍谦正面击溃了粘罕的主力?
过于沉重的现实能给人带来超乎想象的冲击,甚至于那一瞬间,恐怕刘光世、戴梦微心中都闪过了要不干脆跪下的心思。但两人毕竟都是经历了无数大事的人物,戴梦微甚至将至亲的性命都赌在了这一局上,沉吟许久之后,随着面上神色的变幻,他们首先还是选择压下了无法理解的现实,转而考虑面对现实的方法。
“戴公……”
首先出声的刘光世话语稍有些沙哑,他停顿了一下,方才说道:“戴公……这消息一至,天下要变了。”
戴梦微点了点头:“是啊……”
“……汉中会战,混乱难言,对于黑旗取胜的战果,小侄先前也有所推想,但此时此刻,不得不坦诚,昨日便分出胜负,这状况是有些惊人了……前日傍晚希尹至汉中战场,昨日清晨开战,想来粘罕一方必然以为自己占的是上风,因此摆开堂堂之势正面迎战,但这也说明,历战数日、人数还少的黑旗第七军,乃是在正面战场上,且屠山卫战意最强时,硬生生地将其击垮的……其后追杀粘罕,甚至当面杀了设也马,更不必说……”
刘光世在脑中清理着事态,尽量的字斟句酌:“这样的消息,能吓倒你我,也能吓倒他人。眼下传林铺附近尚有黑旗三千人在战,自西城县往东,数以十万计的军队聚集……戴公,黑旗不义,他战力虽强,迟早肆虐天下,但刘某此来,已置生死于度外,只不知戴公的心思,是否仍是如此。”
戴梦微闭上眼睛,旋又睁开,语气平静:“刘公,老夫先前所言,何曾作伪,以大势而论,数年之内,我武朝不敌黑旗,是必然之事,戴某既然敢在这里得罪黑旗,早已置生死于度外,甚至于以大势而论,南面百万人才刚刚脱得樊笼,老夫便被黑旗杀死在西城县,对天下士人之惊醒,反而更大。黑旗要杀,老夫早已做好准备了……”
他神色已完全恢复淡然,此时望着刘光世:“当然,此事空口白言,恐难取信于人,但此后事情发展,刘公看着就是。”
刘光世摆了摆手。
“有戴公此言足矣!戴公既然如此坦诚,刘某也就直话直说。”他举头看了看院外仍旧显得安详的天色,“黑旗既获如此大胜,自此时起,西城县附近,恐也将生变乱。戴公自女真人手中接下十余支部队,但时日未深,心怀鬼胎者不会少。这些人往日降金,将来或许也会顺理成章降了黑旗,至少传林铺的厮杀必然难以继续……众多准备,眼下便要做起来……”
他道:“这十余部队中,戴公能掌握者有几支,相熟的有几支,往日里或许有所沟通、允诺,这一刻恐怕都要重新算起。好在戴公德行深厚,刘某与其中一些队伍的首领也素有交情,你我联手,尽快游说各方,或许还能保局势不乱、大局不失……这其中有几人,月前便曾与刘某串联、筹划,他们对黑旗纵然畏惧,但只要能见你我联手,必然不失大义,譬如袁锦文、侯孝……”
刘光世说到这里,语速加快起来。他虽然一生惜命、败仗甚多,但能够走到这一步,思路能力,自然远超常人。黑旗第七军的这番战绩固然能吓倒许多人,但在这样惨烈的作战中,黑旗本身的损耗也是巨大的,此后必然要经过数年生息。一个戴梦微、一个刘光世,固然无法抗衡黑旗,但一大帮人串联起来,在女真走后图谋中原,却委实是好处遍地令人心动的前景,相对于投靠黑旗,这样的前景,更能吸引人。
毕竟黑旗纵然眼下强大,他刚强易折的可能性,却仍旧是存在的,甚至是很大的。再者,在黑旗击溃女真西路军后投靠过去,且不说对方待不待见、清不清算,只是黑旗森严的军规,在战场上有进无退的绝情,就远超部分大族出身、养尊处优者的承受能力。
眼下投降黑旗,对方趁着大胜时机,一众降兵不过是受其拿捏的微末之人。反倒若是跟随戴、刘取了中原,经营数年,一来日子更为好过,而来数年以后即便黑旗不曾倒下,自己在战场上慷慨一战后再行投降,那样也更受黑旗器重。杀人放火受招安,眼下黑旗盛气凌人,己方没有足够添麻烦的能力,那也是受不了招安的。
对于这些心思,刘光世、戴梦微的掌握何其清楚,只是有些东西口头上自然不能说出来,而眼下只要能以大义说服众人,待到取了中原,厉行改革,徐徐图之,未尝不能将麾下的一帮软蛋剔除出去,重新振作。
此时院外阳光宁静,微风过堂,两人皆知到了最紧迫的关头,当下便尽量开诚布公地亮出底牌。一面紧锣密鼓地商议,一面已经唤来随从,前去各个军队传递消息,先不说汉中战报,只将刘、戴二人决定联手的信息尽快透露给所有人,如此一来,待到汉中战报传开,有人想要两面三刀之时,也能缓上一缓,令其三思而后行。
阳光下,传递消息的骑士穿过了人群熙攘的县城街市,焦灼的气息正在祥和的氛围下发酵。待到申时二刻,有斥候从城外进来,通报东面某处军营似有异动的讯息。
刘光世坐着马车出城,穿过跪拜、谈笑的人群,他要以最快的速度游说各方,为戴梦微稳定事态,但从大方向上来说,这一次的行程他是占了便宜的,因为黑旗战胜,西城县首当其冲,戴梦微是最为迫切需要解围的当事人,他于军中的底牌在哪里,真正掌握了的部队是哪几支,在这等情况下是不能藏私的。也就是说戴梦微真正给他交了底,他对于各方势力的串联与控制,却可以有所保留。
有此一事,将来即便复汴梁,重建朝廷不得不倚重这位老人,他在朝堂中的地位与对朝堂的掌控,也要高于对方。
马车速度加快,他在脑海中不停地盘算着这次的得失,筹谋接下来的计划,随后雷厉风行地投入到他擅长的“战场”中去。
这一刻,火焰与动乱似乎正从西城县的地底燃烧起来。大部分人还不知其扩散的形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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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汉中会战结果的时候,宁毅在山头上站着,沉默了许久。
这已经是四月二十六的上午了,由于行军时消息传递的不畅,往南传讯的第一波斥候在昨晚错过了北行的华夏军,应该已经赶到了剑阁,第二波传讯的士兵找到了宁毅带领的部队,传来的已经是相对详细的讯息。
这时候风卷浮云走,远处看起来随时可能下雨,山坡上是奔跑行军的华夏军部队——离开昭化后这支两千余人的精锐部队以每天六十里以上的速度行军,实际上还保持了在沿途作战的体力余裕,毕竟粘罕希尹皆是不容小觑之敌,很难确定他们会不会孤注一掷在途中对宁毅进行截击,反转胜局。
昭化至汉中直线距离两百六十余里,道路距离超过四百,宁毅与渠正言在二十三这天离开昭化,理论上来说以最快速度赶到恐怕也要到二十九以后了——如果非得玩命当然可以更快,例如一天一百二十里以上的强行军,这两千多人也不是做不到,但在热兵器普及之前,这样的行军强度赶到战场也是白给,没什么意义。
秦绍谦率领第七军从四月十九开战,第一轮的战况就激烈到白热化,宁毅与渠正言的北上更多的像是尽人事听天命,许多的心理准备,早先就已经做下。
无论胜负,都是有可能的。
但消息的确认,一如既往的还是能给人以巨大的冲击。宁毅站在山间,被那巨大的情绪所笼罩,他的习武锻炼多年未断,奔跑行军不在话下,但此时却也像是失去了力量,任由心情被那情绪所支配,怔怔地站了许久。
作为胜利者,享受这一刻甚至沉溺这一刻,都属于正当的权利。从女真南下的第一刻起,已经过去十多年了,那时候宁忌才刚刚出生,他要北上,包括檀儿在内的家人都在阻止,他一生纵然接触了许多事情,但对于兵事、战争终究力有未逮,世事涛涛而来,不过硬着头皮而上。
辗转十多年后,终于击溃了粘罕与希尹。
汉中城外斩杀设也马后,一众女真将领护着粘罕往汉中逃亡,唯一还有战力的希尹于汉中内外构筑防线、调动船队,预备逃亡,追杀的军队一路杀入汉中,当晚女真人的反抗几乎点亮半座城池,但大量破胆的女真部队也是拼命奔逃。希尹等人放弃顽抗,护送粘罕以及部分主力上船东进,只留下少量部队尽可能地集结溃兵逃窜。
整个汉中战场上,溃败流窜的金国部队足有数万人,华夏军迫降了一些,但对于大部分,终究放弃了追赶和歼灭。事实上在这场惨烈的大战当中,华夏第七军的牺牲人数已经超过三分之一,在混乱中脱队走散的也不少,具体的数字还在统计,至于轻重伤员在二十五这天还没有计数的可能。
粘罕走后,第七军也已经无力追赶。
战况的惨烈在小小的纸张上无从细述。
渠正言从一旁走过来,宁毅将情报交给他,渠正言看完之后几乎是下意识地挥了挥拳头,随后也站在那儿发愣了片刻,方才看向宁毅:“也是……先前有所预料的事情,此战过后……”
“死的人太多了……”宁毅道。
对于宁毅这句话,渠正言有点接不下去,战争自然会有伤亡,第七军以不满两万人的状态击溃粘罕、希尹十万大军,斩杀无算,付出这样的代价固然残酷,但若这样的代价都不付出,未免就有些太过天真了。他想到这里,听得宁毅又说了一句:“……该死的不死。”这才明白他是想到了其他的一些人,至于是哪一位,此时倒也不必多猜。
当下道:“要不要让队伍停下来、歇一歇,告诉他们这个消息?”
宁毅摇了摇头。
“继续走,就当拉练。”
他这话说完,便也小跑着奔向前方。旗帜飘扬,长长的队伍穿山过岭。远处的天空中云层翻滚,似会下雨,但这一刻是晴天,阳光从天的那头照射下来。
如此,队伍又在阴云与风雨中前行了几日,至四月二十九这天,宁毅抵达汉中附近,越过山坡时,秦绍谦领着人从那边迎过来,他仍旧独眼,一身绷带,伤势尚未痊愈,头发也乱糟糟的,只是伤药的气息中笑容豪迈,伸出未受伤的右手迎向宁毅。
“我们胜了。觉得怎么样?”
“除了帅气没什么好说的。”
宁毅的话语中带着叹息,两人相互拥抱。过得一阵,秦绍谦伸手抹了抹眼睛,才搭着他的肩膀,一行人朝着不远处的军营走去。
胜利的锣鼓声,已经响了起来。
……
抵达的第一时间,宁毅去看了伤兵营中的伤员,随后是开会,对于战况的汇总、陈述,对于汉中、乃至于附近数百里状况的汇总、陈述。半个天下连续数日的状况堆积在一起,这第一轮的汇报乱糟糟的,紧凑无已。
宁毅开了大半天的会,对于整个局势从宏观上了解了一遍,脑子也有些疲倦。临近傍晚,他在军营外的山腰上坐下,夕阳尚未变红,近处是军营,不远处是汉中,战乱厮杀的痕迹实际上已经在眼前褪去,伤者卧于营地当中,牺牲者已经永永远远的见不到了,这才过去几天呢。这样的认知让人伤感。宁毅只能想象,自己所在的位置,几日之前还曾经历过无比激烈的冲杀。
秦绍谦从一旁上来了,挥开了随从,站在一旁:“打了大胜仗,还是该喜庆一些。”
“死的人太多了,原本该活下来的,即便不打汉中这一场……”
“没有这一场,他们一生难受……第七军这两万人,练兵之法本就极端,他们心血都被压榨出来,为了这场大战而活,为了报仇活着,西南大战之后,固然已经向天下证明了华夏军的强大,但没有这一场,第七军的两万人,是活不下去的,他们可能会变成恶鬼,扰乱天下秩序。有了这场大胜,幸存下来的,或许能好好活了……”
秦绍谦如此说着,沉默片刻,拍了拍宁毅的肩膀:“这些事情何必我说,你心里都清楚明白。另外,粘罕与希尹之所以愿意展开决战,就是因为你暂时无法赶到汉中,你来了他们就走,你不来才有得打,所以无论如何,这都是必须由第七军独立完成的战斗,如今这个结果,非常好了,我很欣慰。父兄在天有灵,也会觉得欣慰的。”
宁毅沉默着,到得此时笑了笑:“老秦若在天有灵,怕不是要跟我打起来。”
“那又怎么样,你都天下无敌了,他打不过你。”
“你说的也是。”
宁毅如此回答,秦绍谦在一旁坐了下来,一如许多年前的八月十五,宗望与郭药师杀过来,秦绍谦欲领兵迎敌前,他们在那处草坡上坐下,前方彤红的夕阳。这一天是振兴元年的四月二十九。
不远处的军营里,有士兵的歌声传出。两人听了一阵,秦绍谦开了口:
“接下来怎么样……弄个皇帝当当?”
一切皆已触手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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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数挺应景的,恰好应了卦辞:“九五,飞龙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