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深秋,小凉山的气温宜人,山上山下,土黄与青绿的颜色混杂在一起,还看不出多少衰败的迹象。人群,已经漫山遍野的涌来。
浩浩荡荡的十万大军,淹没了视野中所能看到的一切地方。山谷中、山腰上、山麓间,并行的军列延绵十余里的蔓延而来,负责联络、规划路线的斥候与莽山尼族派出的勇士在崎岖的道路间穿行,呼应着附近的众多军列,调整着一拨拨军队的速度。
由于凉山崎岖的地形所致,自进入山区之中,十万大军便不可能维持统一的军势了。为求稳妥,陆桥山仔细规划,将武襄军分作六部,放慢速度,呼应前行。每一日必在莽山部斥候的辅助下,详细规划好第二日的行程、目标。而在步、骑开道的同时,弓弩、炮兵必紧随其后,避免在任何时候出现军阵的脱节,务求以最稳妥的姿态,推进到集山县的东北面,展开作战。
尽管速度不快,姿态保守。十万大军推进时,如林的旌旗横扫凉山,犹如洗地一般的壮阔威势,仍旧给了前来接应的莽山部战士极大的信心。武朝上国的威严,名不虚传,凉山局势,自恒罄部落蛮王食猛死后,终于又迎来了再一次的转机。
莽山部郎哥、莲娘联同陆桥山方面当即派出了使者,前去游说其余各尼族部落。这些事情都是在最初的一两天里开始做的,因为就在这之后,于凉山之中休养了数年,即便莽山部肆虐多时都一直保持收缩状态的华夏军,就在宁毅回到和登后的第二天完成了集结,随后朝着武襄军的方向扑过来了。
在过去的几年里,和登三县军民接近二十万人,其中军队近六万,除去赶赴徐州的精锐、卫戍三县的部队,这一次,一共出动军队两万四千三百人,其中经历过西北大战的老兵约占四分之一。
七月二十六这天巳时左右,延绵的黑色旗帜出现在武襄军的视野当中。一个时辰后,热气球飞起来,战斗打响。
黑旗主攻。武襄军守。
*************
砰!砰!砰!
有整齐的鼓声响起在山麓上,人影前后蔓延,在凉山的山间,一拨拨、一群群,列阵以待,在视野中,几乎要延伸到天的另一头。
山上有座华夏军的小哨所,这些年来,为维护商道而设,常驻一个排的士兵。如今,以这座华夏军的哨所为中心,进攻部队陆续而来,沿着山麓、坡地、溪谷聚集列阵,队伍多以百人、数百人为一阵,部分铁炮已经在山头上摆开。
毛一山正在山麓间一片有着矮灌木的不起眼的荒地间与身后的同伴训着话。当初在夏村成长起来的这位武瑞营战士,今年三十多岁了,他眉目稳重、身如铁塔,双手皮肤粗糙,虎口长满老茧,这是战阵外的训练与战阵上的砍杀共同留下的痕迹。
当初身为刀盾兵起来的他这些年来仍旧负重盾、持钢刀。七八年前在西北宣家坳的一场大战,他、罗业、候五、渠庆、卓永青等人正面面对了不可一世的女真军神完颜娄室,并且将之杀死,立下了大功。大战中幸存的五人经历了小苍河数年的血战洗礼,如今在华夏军中各有职务与位置。毛一山因为性情扎实勇烈,适合前线却并无突出的领导才能,在军中升迁并不快。到如今,他带领的是华夏军第五师第一团的一个加强营,总人数四百,其中半数老兵,其余的新兵,也多是西北残酷环境中锻炼出来的西军残部。
暂时还没有人能够发现这一营人的特别。又或者在对面漫山遍野的武襄军士兵眼中,眼前的黑旗,都有着同样的神秘和可怕。
“……我再说一次。第一炮打响后,开始交手,我们的目标,是对面的秀峰北岭。不用急着动手,我们落后一步,沿着侧面那条沟躲爆炸,一旦越过那条沟。拿出你吃奶的力气来往前冲,北岭靠后,路上有炮弹不用管,遇上了是运气差。一连二连攻坚,三连抬炮弹挖沟,四连把周围守好了,最后整个第五师都会往秀峰聚集,根本不用怕——”
伸着那铁饼般的手掌,毛一山缓慢地重复着战斗的步骤,与其说是在安排任务,不如说连他自己都在复习这段战斗计划。待到将话说完,二连长已经开了口:“老大,哪里有人怕?”回头笑道:“有怕的先说出来。”
山上的鼓点沉重而缓慢,后方有人拿钢刀敲了一下铁盾:“说什么笑话,那边没多少人。”
“好像有十万。”
“哈哈哈哈,好多啊。”
一群人议论着这件事,颇有默契地笑了出来,毛一山也咧开嘴笑,然后举起了手:“好了,不要开玩笑,任务都给我记好了!四年的时间了,我们在北方杀女真人,这些躲在南方的家伙当我们是软柿子。小苍河没有了,西北被杀成了白地,我的兄弟,你们的亲人,被留在那里……是时候……让他们看懂什么叫尸山血海了——”
最后这句话,是从喉咙的最深处吼出来的,说完后,毛一山的眼眶已经微微的发红,他回头望向对面武襄军的军阵。
小苍河的三年大战已经过去,如今说起来,可以显得豪迈慷慨,但女真精锐的进攻,与百万大军的轮番血战,如今唯有参与过的人能够明白当初的艰难了。
群山之中的冲突和游击、小苍河的坚守与后来的决堤、血战突围,西北的连番大战。毛一山能够记得的,是身边一位位倒下的身影,是战场上的鲜血与歇斯底里的狂吼,他不知多少次的带队冲杀,手中的钢刀都砍得卷了口子,虎口迸裂、浑身是血、随时都要在尸体堆中倒下的疲倦不知道有多少次,甚至挣扎着从腐臭的尸体堆中爬出来,最终侥幸找到华夏军的大队,也是有过的经历。
闭上眼睛又睁开,眼前流淌而过的,是鲜血与硝烟汇集的地狱气息。后方,在一阵整齐的暴喝之后,已经是如林的杀气。
天空中升起了热气球,毛一山的手掌在身侧晃了晃,拔出了钢刀。
“走吧。”他说道。
午时已到。
黑旗蔓延着冲下山麓,冲过谷地,不久,箭矢和炮声混杂着交错而过。黑旗对武襄军发起冲锋,在长青峡、大王山、秀峰隘等地的锋线上,同时发起了进攻。
此时暴露在进攻前线上的华夏军规模,最初还不到万人。但对于第一次感受华夏军攻势的武襄军来说,即便是万人规模的攻势,也对其造成了巨大的压力,第一颗热气球从西南升起,随着风力飘向陆桥山本阵,顺路投下了炸药包。华夏军的一部甚至对陆桥山的方向展开了正式的攻击,炮弹的互相攻击打散了一直以来要求步兵的密集型阵型,而凉山的地形也令得武襄军的步兵失去了平原上列阵的从容,到这个时候,武襄军的士兵才惊奇地发现,华夏军中的老兵实际上并不畏惧呼啸的火炮。炮弹在崎岖的山间飞舞、爆炸,华夏军的士兵分散冲锋,不断地籍着地形进行躲藏,而在相对广阔的地形上,火炮的威力,看似厉害,对相对分散的士兵却实则有限。
冲到近处的华夏军士兵有默契地朝着一点汇集,而与此同时,己方的军阵,已经被对面飞过来的少数炮弹所打散。步兵是不允许后退的,在军法的命令下只能前进,双方的士兵冲撞在了一起,随后被对方硬生生地撞开了混乱的口子。
第一轮的交手中,便有一小片炮兵阵地被华夏军冲入,有人点燃了火药,引起惊人的爆炸。
锋线上在交手第一时刻出现的劣势对于武襄军来说还只是可以弥补的小问题,真正被吓到的,或许是一直在陆桥山这边催战请战的莽山部首领郎哥。一直以来,莽山尼族不曾见识过黑旗的真正力量,即便他在山中已经闹了许久,华夏军也一直保持着克制的态度,要联合众多尼族一同对他动手,因此,当武襄军浩荡威武的十万大军听说黑旗杀来,陡然开始保持防守的姿态时,郎哥心中还是颇有疑问的。
尤其是出动总量最多不过两万余人的黑旗军对武襄军悍然发动进攻时,他一度认为对方全都疯了。
“这不是他们的意图……准备后羿弩把天上的气球给我射下来——”坐镇中军的陆桥山保持着理智,一面吩咐中军压上,用水磨工夫抵住黑旗军的攻势,一面安排专门对付热气球的改造床弩防御天空——这些年来,格物之学在太子的支持下于江宁一带兴起,总算也没有太吃干饭,为了提防热气球飞过城墙再制造一次弑君惨案,对于强劲床弩防空的改造,并不是毫无成果。
午时一刻,华夏军的意图初步展现在陆桥山的眼前。
在不到一万华夏军的“全面”强攻展开不到一刻钟后,真正属于黑旗的攻坚力量,对秀峰隘口展开了突击,战线疯狂延伸,如同一把钢刀,重重地劈了进去。
连着在地图上看了两回之后,陆桥山才微微的反应过来,出现在眼前的,是落在旁人眼中自负到近乎疯狂的战术,或许也是真正属于黑旗军才能驾驭的战术。
此时的十万武襄军,不可避免地在凉山区域内被分割成数股。但为了避免黑旗军的分割打击,陆桥山等人也特意地加强了各部之间的呼应。十万大军,此时呈西北、东南方向延伸,虽然分散的几部各有一定的呼应时间,但理论上来说,还是一个相对完整的整体。
秀峰隘口是被两道小山脉连起来的一道相对平整的通路,算是大军当中的一条分割线,但在“常识”的领域中这条线的意义不大,它将整支大军呈三七开的局面分割成了两部分,但即便如此,陆桥山这边约有七万人,秀峰隘口的另一端也有三万人。在十万人中分出三万来,那也是一支建制完整的大军。
然而……陆桥山想起了几天前宁毅的态度。
“我求你,给他们一条活路……”
“……打仗了。”
那简简单单的态度,化作了今天简简单单的进攻。
“不惜一切……抢回秀峰隘!立刻派人过去,让陈宇光他们给我顶住!不求有功!只要顶住!”
陆桥山发出了命令,此时的秀峰隘,仍有北岭的最后一段在苦苦支撑。与此同时,秀峰隘那一头的山间,远远的甚至能用目力直视的地方,战斗开始了。
一万五千华夏军分作三股,朝将领陈宇光等人所带领的三万余人冲刷而来,炮声连绵,爆炸升腾而起、震彻群山。陈宇光等将领第一时间摆开了防御的姿态,与此同时,陆桥山率领麾下部队展开了对秀峰隘口的争夺,所有的大炮朝着秀峰隘集中起来。而在高地上,冲上秀峰的华夏军战士也在山间依着地形不断地挖沟和布置铁炮。
惨烈的攻防从这一刻开始,持续了一整个下午,弥漫的硝烟与血腥味纵横延绵十余里,在凉山的山间飘荡着……
------题外话------
关于断章的事情,有些朋友似乎产生了一些误会,有人说我参加了什么断章培训班。首先我根本不知道有这个班,应该没有。
其次,就算是有……早几年我就该是班上的导师了。太瞧不起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