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的江宁,无数的因果纠缠凝聚,它们有的卷成暗涌、有的咆哮成漩涡、有的会掀起惊天的巨浪。
九月初八的那个夜晚,随着何文的一番言语,因“读书会”引起的巨大暗涌就要浮出水面,时维扬一度站上了舞台的中央,落入所有大人物的视野当中,当然,不久之后,这些因果还是交叉而过。。。
时维扬有他自己的追去。
重阳节的这天下午,他真正的,走上某个阶段的巅峰,完成了他的蜕变。
而在这些波澜交织的同时,也有无数更为细微的暗涌,正在这一片波涛中流淌……
时间朝前回溯。
九月初八的下午。
何文与其余四位大王在怡园当中开始商谈的同时,城内名叫五湖客栈的废墟旁边,被称作Y魔的两名少年人,看着桥洞下毫不起眼的两名男女,感到了悲恸与为难。
在找来药物,尽力地为桥洞下受伤的女子续命的同时,他们也地轻易地从周围人口中打听到了当日过来立威之人的名字。
不久之后的夜晚,于五湖客栈事件后终于拾起了面子的二少时维扬,又带着更大规模的人群,去到云来坊附近与“寒鸦”陈爵方展开了对峙。
吴琛南则去到城内的报馆,将严铁和负伤、时家为其讨回公道的消息大肆地登上了报纸。
一个精妙的局,就此大规模地展开,在金勇笙这等老江湖的辅助下,他们更是考虑到了诸多可能出问题的小细节。九月初九,时维扬在人生中第一次做出了那样完美的布局,就在严云芝拿到那些报纸的第一刻,他便已经进入了新的人生阶段。
也在同一时刻,城市另一端那不起眼的五湖客栈前方,五尺与四尺的两名Y魔拿着报纸,沉默地看了许久。
桥洞中女人的状况并不好,薛进一瘸一拐地过来给他们磕头,龙傲天在烦躁的情绪中便又煎了一副药。之后他们相继离开了。
中午时分,在严铁和就医的医馆附近,两人在仔细的观察中发现了更多的东西。
“大哥,人有点多,怎么办啊?”
……
“……玉皇大帝都救不了他。”
“……哦。”
……
下午的茶楼上,时维扬对众多的高手下了命令。
“今天谁也别想从这里离开。”
他推开门,走向严云芝。
……
“……我这几日,有吴兄的帮助,才将它想得明明白白,普通人能干什么——”
……
竹竿,划过天空,呼啸而来——
爆开的竹片从时维扬的眼前划过,于茶楼之中穿出一条凄厉的血路。
时维扬的目光呆了呆,原本更为掷地有声的下一段演说迟疑了一下,茶肆二楼的数人陡然站了起来,而在下方的一楼、上方的屋顶、外头的街道乃至对面的二楼上,数十道身影都同时惊觉。
而在下一刻,“一字电剑”蒋冰挥剑迎向了旁边的窗口。那身影是从街道对面楼房的屋顶上过来的,时间是下午,这边的窗口微微向西,那身影在秋日的阳光中“呼”的一声,陡然变大。
说时迟,那时快,蒋冰在那一瞬间陡然挥手撤剑,他的身体猛地低伏,朝着一旁跃出。在日光中冲撞而来的那道身影,前方挟着的竟是一面圆盾,掩护着突袭者的身体,直接越过街道,朝这边轰然砸了进来!
从竹竿首先掷入,到这人携盾牌飞跃而来,中间不过一两次呼吸的反应时间,但茶肆二楼的多是高手,大都有了反应,“一字电剑”挥剑刺出,“惊神手”樊恨站了起来,双手掀翻了前方的桌子,‘牛魔’徐霸天执起了手中的大斧,站在时维扬身侧不远处的“龙刀”项大松被吴琛南的血肉浇了满头满脸,他也第一时间朝窗口跨步,尝试伸手将时维扬护在身后,其余人也各自走位。
下一刻,蒋冰撤剑低伏随后身体跃出,但身体还是被那呼啸而来的刺客擦了一下,这盾牌与人的黑影轰的一声砸在茶楼楼板上,随后朝着前方撞飞出去,顷刻间,茶楼的空间里桌椅乱飞、瓷片飞溅,蒋冰手持的长剑刷刷刷的飞舞着上了房梁,掀起桌子的“惊神手”被那冲撞波及,翻滚在空中,随后重重地落在楼板上。
那无比鲁莽冲撞过来的刺客带着盾牌一路轰隆隆的滚到了墙角,附近的一名卫士被撞得沿着楼梯朝下方滚去。此时茶肆二楼当中倒也算不得一片狼藉,只是先前被竹竿刺穿了两人,血肉横飞蔓延了一长条,此时这刺客又不要命地冲进来,带着盾牌又撞开了一条道路,破碎的桌椅瓷片呈扇形飞溅。
附近的一众高手反应迅速,除了“一字电剑”被撞到了肩膀、“惊神手”被撞得飞起后砸下来,更多的人已经在尝试要第一时间扑将过去,也有更富大局观的人还在看着窗外,惊疑不定地警惕这刺客的同伴。这个时候,茶肆间哐哐哐的声音消散,下方有人呼喊,砸在墙角的此刻似乎有些艰难地翻滚,众人能看到这此刻拖着盾牌,面上蒙了一道黑巾,他的目光在茶肆的空间里巡弋,扫过了时维扬。
半身血红的“龙刀”项大松注意到了这个眼神,他伸出一只手,尝试将时维扬推到身后,时维扬的目光才从地上没有了脖子的吴琛南那边转过来,他也看到了刺客的眼神,举起右手朝那边指了指,但口中一时间没能发出指令,他还没有接受军师突然没了的事实。
旁边有几人朝那刺客举步冲去;外号“十五弦”的于慈老人拿起一只茶杯朝刺客飞掷;“一字电剑”蒋冰从楼板上爬起来,知道自己的肩膀受了伤,右手虎口似乎也在冲撞中裂开;茶杯爆散在楼板上,“牛魔”徐霸天挥舞大斧;“白修罗”贺秦昭伸手指向某个地方,叫道:“当心。”茶楼角落里那此刻猛地咬牙用力,竖起盾牌蜷缩身体试图挡住自己,众人知道这一下撞进来他也受了伤;“白修罗”贺秦昭又道:“当心……”他也不知道该当心的是什么。
已经有人用余光瞥到了那样东西。
那东西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大概枕头大小,此时正静静地躺在茶楼中央一张桌子的旁边,一点光芒静静地燃烧。
有人的步伐定了一下。
楼下正有人冲上来。
站在楼顶的两名高手在瓦片上变换着自己的步伐,在这片混乱中仔细地听着下方的动静。
轰——
一声巨响震动了长街。
时间是这一天下午申时二刻,位于江宁城东余庆街的这座茶楼附近,路过的行人其实多少都已经察觉出有什么不对,某个大势力正在这边办事,或是缉拿仇家、或是纵恶行凶,察觉到这一点的行人们大都开始避开这一处街道,楼下的一些经商散户也怀着顾虑尝试收摊离开,一些人站在远处朝这边望过来,指指点点。
但谁也没料到,会发生这般惊人的一幕。
巨大的爆炸声响彻了整片街道,一瞬间,那整栋茶楼似乎都震动了一下,灰白色的烟尘从二楼的窗户朝四面八方喷薄而出,楼上的瓦片朝下方掉落,原本站在屋顶上的两名高手陡然间被烟尘吞没,随后轰隆隆的朝下方滚落下来,身体拿捏不住,砸在了街上,街道上或是手持渔网或是摆开阵型的宝丰号成员被这巨响惊得踉跄倒地、有人下意识地朝后方逃跑,也有人似乎想要冲进去救人,场面一时间一片混乱。
众人目瞪口呆地望着那茶肆的二楼,此时那里已然被爆炸后的灰尘笼罩。
而他们的二公子时维扬,此时就处于这片爆炸的发生地……
……
“咳……咳咳咳咳……”
灰白色的烟雾带着焦臭的高温弥漫,楼板似乎还在颤抖,无数灰尘簌簌而下,眼前伸手难见五指,耳朵里是一片嗡嗡嗡的响声。
“惊神手”樊恨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耳朵里什么都听不到,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此刻轰然冲入的那一瞬间,他双手一抬掀飞了桌子,却也因为这一下视线的阻隔,对方和盾撞来的时候他不及躲闪,被硬生生地撞到了双腿,随后身体在空中滚了几圈,砸在楼板上,他的脑袋发昏,还没能反应过来,身边更为剧烈的爆炸便将他笼罩了。
作为绿林人,虽然偶尔也会见识到一些旁门左道的火器,例如用于逃跑的霹雳弹掌心雷等物,但在这样近的距离内体会更大当量的爆炸,机会其实是不多的。
公平党偶尔攻城炸门、炸城墙,往往也是特定的匠人营的事情,绿林豪客们平素受到优待,与这些匠人的来往也是不多,顶多是逢年过节,着人做几份爆竹回家喜庆一番而已。
连续两下大的冲撞,他的脑袋里一片混乱,什么都转不过来,艰难地站起来,随后又踉跄坐倒在地上,右腿的小腿断了,使不上来力气,这样的症状他倒是熟悉。
“咳……咳咳咳咳……”
伸手试图去处理腿上的伤势,但喉间呼吸不畅,简直像是拉了风箱一般,空气中的灰尘烧得他的喉咙火辣辣的疼。
他一只手握住小腿上的断处,尝试判断伤势,另一只手用力挥动,试图将旁边的烟尘挥散,一道身影在他身体的侧后方,摇摇晃晃地、缓缓站起来了。
那身影的左手上,拿着一面盾牌。
“喂……”
那身影拔出了刀,叫了一声。
嗡嗡嗡嗡嗡嗡嗡……
樊恨的耳朵里,什么都听不到……
……
眼前有星星在转,身上火辣辣的疼,整个身体,都似乎不是自己的了。
时维扬在弥散的灰尘中晃着头。
这一刻,他甚至不太清楚自己是怎么爬起来的……
爆炸发生的前一刻,“龙刀”项大松将他推向后方,让他离开了那炸药包的近处,但随即,震动、灰尘与热浪还是席卷而来,他在地上滚了好一阵,方才断断续续地清醒。
那是什么人啊……
什么事情啊……
先前发生的一切还在一段一段、激烈而迅速地在眼前倒回,那拖着盾牌冲撞进来的刺客的目光、突然间掠过了眼前的长杆、脖子没有了的吴琛南、站在窗户角落边上露出绝望而畏惧眼神的严云芝……
没错,绝望而畏惧的严云芝……
这是他多日以来追求的一刻,他为此痛定思痛,甚至于在几个夜晚都在谋划布局,自己做了许多许多的事情,按照父亲过去的教诲、按照一切靠谱师长所说的格言,自己成为了一个真正能做事的人,并没有疏忽和骄傲,而是在之前每一次骄傲的时候都尽量的压抑住了情绪。
自己便是想要走到这一刻,享受这一刻的满足……
当看到她眼前的绝望时……
当看到她眼中的畏惧时……
当自己跟她说出以后桩桩件件要炮制她的方法时……
当自己说出要用铁链锁住她、打断她的腿,她甚至无法反驳时……
这一切的感受,简直让他体会到了人生之中前所未有的快感。
不同于自己过去的仗势欺人、又或是一群所谓侠女的投怀送抱,眼前的这位,是真正的想要反抗自己,而且是真正杀过女真人的巾帼女子,而自己以堂堂正正的手段,征服了她。这意味着自己真正成为了独当一面的能够解决一切问题和敌人的男人。
父亲他们的路、包括何文在内的那些大人物的路,也都是这样走过来的……
他的演说还没有完成,他甚至想着今天夜里将严云芝捆在床上后,还能说出更多霸气的让她无法反驳的话语……
那根竹竿嗖的飞来……
脑子里嗡嗡的响,一切就像是假的一样。
虚假的灰尘在他的眼前飞散,他艰难地咳了几声,想起推开自己的项大松似乎也朝这边扑过来了,方才努力地看向周围。
屋顶上有灰尘和瓦片掉落下来,这一下,所有的地方都已经一片狼藉了,他看见扑倒在地上的一道身影,尝试伸手,但第一次居然没能抓到对方的手臂,下一刻,扑在地上的人陡然用力,一个翻滚,坐了起来。时维扬踉跄的后退两步,他看见那道身影晃动着站起来,外号“龙刀”的项大松身形魁梧,此时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的,而从脖子往上,有白色的、红色的、黑色的皮肤一片片地分布,令这一刻的他看起来,狰狞可怕,犹如鬼怪。
那大面积的灰白,只是空气中散开的灰尘,而红色的是血,黑色的是火燎后的焦,时维扬看见他眼睛瞪着,右边眼眶之中,一片通红。
“啊啊啊啊啊啊啊——”
项大松猛地一声狂吼,犹如狮子一般挥动了手中的长刀,随后口中飞溅着血沫,也不知道朝灰尘中大骂了一句什么,似乎是吼道:“鼠辈——”他意识犹然清醒,没有对时维扬这边做什么,而是望着或许是先前墙角刺客所在的方向,踉跄走了一两步。
嗡嗡嗡的声音渐渐的减弱。
这个时候,才能够听到更多的动静传来,周围的灰尘中似乎有人在呼喊,有人叫:“保护二公子……”有人猛地咳嗽:“要当心。”
“宰了他……”
“各守其位……”
“不要乱——”
弥漫的烟尘。
“牛魔”徐霸天手中的大斧舞动了几下;“一字电剑”蒋冰在废墟中躬身寻找着武器;有人将同伴搀扶起来;有人站立起身,才发现腹部已经刺进去断裂的木楔,他“啊——”的一声,执枪往前;时维扬“咳咳”几声,尝试往光的方向去,寻找出口……
烟尘中,有刀光落了下去,“惊神手”樊恨猛地一掌落在了地面上,他疯狂地反击,但下一刻,刺客的身影已经抛开了他。烟尘中,一名踉跄站起的宝丰号卫士与那身影交错,手中长枪还未刺出,掠过空中的刀光从他的左边肩膀一直斩裂到右边身体。
“白修罗”贺秦昭感受到了烟尘的咆哮舞动,他手中的双刺猛地刺出,一面盾牌自那烟尘中猛地推了过来,他双刺抵住盾牌,“啊——”的踉跄后退,如此只片刻间,他的脚后跟抵住了茶楼一侧的墙面,贺秦昭感受到前方盾牌猛地翻开,刀光前劈,盾牌舞向后方,只听得一声巨响,“龙刀”项大松从侧后方烟尘里挥刀斩来,恰好被盾牌当下,而刺客的一刀朝着贺秦昭当头斩下,贺秦昭左手在仓促间挥刺一格,只听乒的一声,虎口爆开,整条手臂化为了血淋淋的一片。
后方,“龙刀”再度斩来,那此刻挥刀斩向“龙刀”项大松,另一只手上的盾牌呼啸而回,照着贺秦昭的胸口猛烈砸下——
……
烟尘之中,有厮杀声响起来了,随后渐渐的开始变得清晰,严云芝从角落里爬起来,她捂住口鼻,努力地让自己变得清醒,风卷动烟尘,让它稍稍的变淡,她考虑着逃跑的路径,随后,在这迷雾般的烟尘中,她看到了此刻一路厮杀往前的身影。
使双刺的“白修罗”贺秦昭被打翻在血泊之中,狼狈地翻滚爬行,犹如战神般狂吼的“龙刀”项大松被对方一刀劈在了小腿上,整个身体都矮了一截,有护卫冲上去,被那此刻暴烈的刀光斩开。那一把单刀的刀光简洁、凶戾几乎到了极致,刀法中蕴含的气势,吞天食地。
西南。
霸刀!
……
不久之前。
找到机会的宁忌在对面的屋顶上挥出竹竿。
竹竿是对准时维扬去的,不过……
“射偏了……”
对面的茶楼上下,包括这边楼房的下方,宝丰号的大量成员都已经被惊动,惊醒起来。以刺杀论,此时便要收手离开。
宁忌的目光冰冷,从西南的一路过来,这是他第一次露出如此冰冷的目光。他顺手点燃了准备好的炸药包。
“让你们知道……什么叫强杀。”
他的身体冲出屋顶。在日光中,朝那片高手聚集的龙潭虎穴,轰然落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