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楚衿入宫以来,张太后除了因误会夸过她那个好生养的屁股外,还从未夸过她。
连张太后自己也想不到,这番完全不像出自她口中的说辞,竟会是在此情此景,说给玄珏听。
从前玄珏专宠楚衿时,她隔三差五劝说玄珏需得雨露均沾也并非出自她的本意。
她自己就是从先帝一众后妃堆里熬出来的,如何不知道帝王人人爱重便等于人人都未放在心上,苦了的也只有宫墙深深里头望不见前路的那些女人。
但她身为大昭的太后,延绵皇家子嗣便是落在她肩上的责任。
打她自称自己为哀家的那一刻起,就推卸不了。
责任归责任,看自己的儿子能对一女子从一而终,面对纷扰诱惑而无动于衷,张太后也是打心底里欢喜。
然而这份欢喜,如今彻底破碎了。
玄珏问她,“母后不是常教导儿子对那些后妃不能太重了谁也不能太轻了谁吗?儿子从前独宠皇后的时候母后多有微辞,如今将宠爱分给了茹妃,母后却也觉得儿子错了。儿子是皇帝,不是襁褓婴孩,许多事儿,母后还是莫要操心太多。您只管待在仙寿宫里,含饴弄孙颐养天年就是了。”
“哦?皇帝这是嫌哀家多事了?”
“儿子不敢。”
“你不敢?”张太后冷笑连连,“事到如今,还有什么是你不敢做下的?皇帝,哀家劝你一句,凡事都别太过了。越过了那条线,到头来伤了的只会是你自己。”
她说罢,得青竹搀扶起身,颤颤巍巍的离开了朝阳宫。
出了宫门,她回首深深望了一眼檐下錾金的匾额,其上的‘克己复礼’四个字在日落余晖的照耀下反射出紫红色的光。
她短叹了一声,言语间尽是无奈,“哀家老了,再管不住皇帝了。”
近来玄珏的反常举止青竹也看在眼里。她是宫里的老人,活得最是通透明白,可遇着这事儿,她连多嘴劝自家主子一句的话头都没有。
她搀扶着张太后臂弯的手紧了些,浅声道:“太后不想回宫吧?”
张太后笑,“你最知道哀家的心思。”
青竹颔首,旋即吩咐落在朝阳宫外的凤轿抬了张太后往凤鸾宫行去。
她入凤鸾宫时,楚衿因药力的作用还睡着,玲珑手中拿着个沾了温水的方巾正给她擦拭着额头上细密的汗。
张太后坐在暖座上,让玲珑忙她的不必伺候自己,又向她问道:“皇后身子如何?”
“回太后娘娘的话,皇后娘娘小产虚亏,又因胎儿月份大伤了诞子处,太医说得养好一阵子才能复原。”
张太后点了点头,吩咐青竹等下取些补气活血的药物送来,又嘱咐玲珑道:“小产一事最怕那可怜的孩子未从母体里脱落干净,累得母体有恙,严重者日后再成孕都是问题。太医院开得方子温补,配合这些行气活血的药材一并给皇后用下去,身子可好得快些。”
玲珑谢过张太后恩赏,张太后徐徐起身行到楚衿榻前,低眉看着她。
不过几日没见,她整个人都憔悴了。虽睡着,眉头却下意识微蹙,嘴唇轻动似在梦呓,眼角偶有低落的泪,于此刻她苍白的脸颊上肆意滑落。
张太后伸手将她的泪拂去,低低呢喃道:“孩子,你快些好起来。宇儿还需要你照顾。没你入仙寿宫与哀家拌嘴,这日子反倒无趣了。”
张太后这样温柔的语调将玲珑听愣了,她从未见过张太后用这样的语调对楚衿说过话,这两个人平日里见了面就是明里暗里的冷嘲热讽,却不知何时,楚衿在张太后心中已经尤胜半个女儿了。
此番小产,对楚衿身体带来的摧害颇大。后来有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她都是躺在榻上度过的。
五黄六月,烈日炙烤,楚衿小产体质虚受不了凉,故而凤鸾宫今夏甚少用冰。
害怕栾宇跟着自己受苦,楚衿一早就命三福孩子送去了太后宫中养着。
她如今这样的心情,想来也无法将他周全照顾。
没有冰,屋子里闷热得紧,连北璧她们都甚少入殿内伺候,一应起居都是玲珑没有一句抱怨的照顾着楚衿。
张妃也是。
她体胖,畏热,每每到了夏日即便宫中奉着冰她都叫苦连连。
可这整整一个月,她几乎晨起就入凤鸾宫陪在楚衿身旁,直到用了晚膳才肯归去。
汗水浸湿了她单薄的氅衣一遍又一遍,衣裳像是长在身上了一样粘腻到令人看着就不适。
楚衿常叫她回去别跟着受苦,可她却笑,“我一点儿都不热,我就想跟你在一块儿。”
陈常在被禁足在宫里来看不了楚衿,她写了封信托人交给张妃带给楚衿,字里行间都是对楚衿的关切。
除此之外,凤鸾宫再无人踏足了。
后宫的嫔妃似乎都将她这个昔日千尊万贵的皇后给忘了,玄珏也是。
整整二十七天,他一天也没来过凤鸾宫。
但也不是茹妃一个人独得了恩宠。
她有孕不能侍寝,萧贵人终于有了上位的机会。她用尽狐媚手段勾引玄珏,最终得偿所愿爬上了龙榻。
不单如此,还给自己争来了个嫔位,不过没有封号,还以姓氏称,唤作萧嫔。
论起后宫事,张妃和玲珑从一开始的不愿多说到如今楚衿问什么讲什么,全因楚衿已经打心底不在乎那个男人了。后宫里闹出什么事儿来,她也只当个笑话听着。
“那萧嫔和茹妃成日里见了面就拌嘴,如今萧嫔得宠,茹妃的气势弱了下来,好几次二人矛盾闹大了让皇上知晓了,皇上都有意偏帮着萧嫔,气得茹妃只得装作她肚子痛来博取皇上的同情。”
张妃剥了个葡萄给楚衿喂了,说起旁人的闲事她却笑个不停。
“如今你病着,众妃闲下来出了给太后请安便少走动,我见不着她们耍心机斗心思也落得清静,爱怎么闹怎么闹去吧,后宫乱成一锅粥,她们狗咬狗才好玩呢。”
“茹妃那一胎怀的安稳吗?”楚衿问。
张妃顿一顿,尴尬笑道:“她心眼坏,肯定会生出来个没**的孩子,咱们就等着瞧笑话吧。”
楚衿猝然冷笑,“她还能生,就说明她这一胎怀的安稳。这么久了,她有为伤了本宫的孩子这事儿悔恨过吗?”
张妃不语,楚衿只看一眼她为难的表情,便什么都知道了。
楚衿枕边放着个肚兜,那是她早些时候亲手为已经去了的女儿缝制的,如今孩子去了,那肚兜她日日放在枕边,已经有些发黄脏污了。
她吩咐玲珑将这肚兜拿下去收好,而后定声道:“我这身子缓了这么久,也缓过劲来了。受累姐姐晓瑜六宫,明日起,后妃重新入凤鸾宫请安吧。”
张妃凝眉摇头,“你才见好,还是别见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儿影响自己的心情了。”
楚衿扬眉,倩笑着看她,“皇上一日未废弃我,我便还是大招的皇后。每月月例银子照拿,怎有白拿俸禄不办事的道理?茹妃有孕,萧嫔新晋之喜,都是欢喜事儿。本宫也想见见她们,沾一沾她们的喜气。”
她笑意里藏着几分森然,在闷热的内殿里陡然间令张妃感到了阵阵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