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上午,洪天泽正在用狱卒倪阿六送来的早饭,忽然一阵沉重杂乱的脚步声,倪阿六脸色陡变,从牢门一个健步蹿了进来,不容分说便三两下将餐盒收起,随手丢在墙角,正想在拿个物件盖住,大门已被人大力推开,一声断喝震得四壁嗡嗡作响:“倪阿六,给老子滚过来!”
倪阿六急忙转身,三步两步冲到门前,弯腰拱手:“郑大人,小人在此。”
“曾大人要提审犯人,快,头前带路。”
郑大人是个虎背熊腰的壮汉,相貌粗豪,只是一双三角眼给他平添了几分凶残暴戾,在他身后,七八名身量高大,目露凶光的衙役气势汹汹的跟上,瞬间将过道塞的满满当当。
“洪天泽,是吧?” 郑大人低头走进囚室,随意扫了几眼,便三角眼一横,冷笑道:“倪阿六,犯官的脚镣呢?”
倪阿六从外面抢步入内,悄悄挡住餐盒的方向,躬身道:“回禀大人,照规矩,脚镣是要过堂才戴——”
“混账。”郑大人抬手就是一个耳刮子,把倪阿六打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昨天怎么吩咐的?忘掉了吗?他是谁?武锋军都统制,天生神力的洪天泽,若是让他走脱了,还是惊了曾大人的驾,你吃罪得起吗?”
“是是是,小人错了,小人这就去取脚镣。”倪阿六便抹去嘴角的血迹,边瑟瑟发抖,边连连作揖打拱,连头都不敢抬。
“滚一边去。”郑大人把下巴一挑,“来人,用咱们自己带来的家伙。”
后面的彪形大汉拿出一套沉重的脚镣,正要往牢房进,洪天泽一步跨到郑大人面前,沉声喝道:“好大的官威!”
言罢,一记头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砸在对方鼻梁上,咔嚓声过,血花四溅,惨叫连声,紧接拳来脚往,一阵混战。
倪阿六缩颈藏头,躲在囚室的角落里,连一眼都不敢看,待得打斗声平息,偷眼一瞧,只见洪天泽傲然立在囚室中间,郑大人与他带来的一众差役,全都在地上哀嚎苦叫。
“果然好武艺,好气力,佩服、佩服。”
略带沙哑的声音之后,缓步走出一位身着三品朝服的官员。
洪天泽眯缝着眼睛上下打量几眼,只见来人年约四旬,细长身量,皮肤白皙,在十余步外站定,似笑非笑的望向囚室,“不过,本官倒是很想知道,十弩齐发,以洪将军的身手,能否全身而退?甚或以将军之勇,能挣脱锁链,将我等悉数击杀,再逃出这死牢呢?”
洪天泽浑然无视隐匿在来者后面的十名弩手,冷笑道:“某家倘若想出去,岂会在此听尔等聒噪。”
“本官最喜欢同明白人讲话。”来者微微抱拳,“大理寺正卿,曾坚,多有得罪。”
洪天泽昂然道:“武锋军都统制,洪天泽,请多指教!”
曾坚冷笑点头,冲着牢房里面高声喝问:“郑头,还有气没有?”
满面血污的郑大人挣扎起身,“大人,这,这厮想越狱!”
“休得胡言乱语,洪大人若是想越狱,老任如何能捕的了他,哼!”曾坚厉声道:“上刑具,将犯官带到堂上。”
郑大人的手下此时都慢慢醒转过来,想上前又不敢,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曾坚暗暗摇头之余,只能不动声色的说道:“让你们上刑具便上,不过,莫要节外生枝。洪大人晓得利害,不会同尔等计较的。”
言罢,曾坚袍袖一甩,转身径自离开,不过,他带来的十名弩手反倒上前几步,虎视眈眈的望着洪天泽,显而易见,一旦对方再动武,便要乱箭齐发,当场击杀。
郑大人知道曾坚的狠辣,不会顾惜自己同手下的性命,自然不敢再招惹洪天泽,急忙示意手下拿过刑具,道声得罪,轻手轻脚的戴上。待到落锁之后,方才松了口气,颤声说道:“洪大人,请吧。”
拖着沉重的脚镣和枷锁,在十余名差役的看押下,洪天泽缓步走出死牢的大门,昂首望了望头顶的晴朗的天空,吸口清爽的空气,精神为之一振。
大理寺刑堂内,曾坚高踞几案之后,左手边是书记,右手边是寺丞,靠近门口两侧肃立着二十来名彪形大汉,他们的身后是各式各样血迹斑斑的刑具,令人望而生畏。
郑牢头上前禀报:“犯官洪天泽带到。”
“好,你等且退下。”曾坚摆摆手,俯瞰洪天泽,干笑几声,徐徐问道:“堂下之人,可是武锋军都统制,武功大夫,洪天泽?”
“正是某家。”
“洪天泽,你可知罪?”
洪天泽反问道:“洪某在前线浴血奋战,保家卫国,何罪之有?”
“好,好一个何罪之有。”曾坚点点头,随手从面前拿起一张纸,“你身为武锋军统领,擅离职守,私离防地,投奔敌国,意图里应外合,谋夺我大宋天下,可有此事?”
洪天泽想起姑丈日前的交代,顿时感觉有些不太对劲:倘若姑丈果真能将此事遮掩过去,为何对方一上来便自信满满的审问?御史弹劾的三罪之中,此罪最重,如今有加上了谋反一项,乃是诛九族的弥天大罪!
想到此处,洪天泽把心一横,改了主意,“洪某自被委任为武锋军统领之后,时刻与三军在一起,并无有一日离开防地,所谓擅离职守,私离防地,乃是无稽之谈,想来必然是小人诬陷,请曾大人主持公道,还我清白,将其治罪。”
曾坚闻言一愣,瞬间失语,显然是未曾料到洪天泽会推得一干二净。
数息之后,曾经恢复常态,冷笑连声:“洪将军,你在军中,可有人证?”
洪天泽坦然道:“武锋军全军上下五千人,皆可作证,洪家庄阖庄数千人,也可任意查问。”
“自家证自家,天下大笑话。”曾坚提高声音,“既然你时刻在军中,那本官问你,去年九月镇江水师巡检,统制官蔡辉声言曾经在长江口见过你,该如何解释?”
洪天泽巍然不惧,“某家愿与他对质。”
“好,好,好。”曾坚求之不得,冲着堂下高声喝道:“来人,带证人蔡辉。”
话音未落,一名差役便带着一名军官走了进来,在洪天泽身侧站定:“镇江水师巡检蔡辉,见过大人。”
“蔡辉,你且看看,旁边这位人犯,可曾在何处见过。”
蔡辉转身上下打量了洪天泽几眼,连连点头,道:“不错,是他,委实是他。”
洪天泽用眼角的余光扫过去,认出此人确实是在长江口遇见的水军统制,心中瞬间闪过一个念头。
曾坚阴笑道:“蔡辉,将话说的清楚些,以免冤枉了好——人!”
蔡辉清清嗓子,用响亮清晰的声音缓缓说道:“小将敢以性命担保,此人便是去年九月在长江口中所见,诡称海商的洪天泽。”
“蔡辉,海舟船籍在何处?船名叫什么?同行之人有哪些?全都给本官一一道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蔡辉略一思索,便将当日登船检查的情形简明扼要的复述一遍,洪天泽发现此人外表粗豪,实则心细如发,不过打了个照面而已,非但记得自己的姓名、船籍,而且连亨利、刘黑塔和莺歌儿等人的容貌体态全都记得清清楚楚,甚至连“腾渊号”所载货物都说的八九不离十。当然,他从洪天泽手中拿去的二十多两银子的事情略去不说了。
蔡辉说完,曾坚点点头,“洪天泽,还有何话可说?”
洪天泽将铁链一抖,缓慢转身,上下打量蔡辉几眼,装出一副极为惊讶的样子,“这位兄台,洪某与素昧平生,既无杀父之仇,亦无夺妻之恨,此般恶意构陷,是何道理?”
“什么?老子构陷你!”蔡辉腾地涨红了脸,怒道:“倘若没有登船检查,老子如何能认得你,知道你家船名与船籍,说出你手下的样貌?”
曾坚没有说话,端起茶碗轻轻喝上一口,笑嘻嘻的看戏。
洪天泽冷笑道:“某家忝为武锋军统领,不但要操演军卒,还要上阵杀敌,武锋军部将亦是如此,又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我等姓名样貌,在楚泗一带,尽人皆知。”
“至于我家的海舟,平日里都是停泊在扬州港内,码头上的贩夫走卒,运河中南来北往的客商,举目可见。哈哈,如此两件寻常事体,竟然拿来证明洪某出过海,果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
蔡辉万万没想到,洪天泽竟然矢口否认,一概不认,而对方的一通胡搅蛮缠还都能说得通,不禁一时语塞,不知怎样反驳。
曾坚一边暗自摇头,一边不动声色的丢下一句:“洪将军,你家的船引难道也是人尽皆知吗?”
“对对对,船引,船引!”蔡辉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急道:“当日你所乘海舟名叫‘腾渊号’,是不是?船引文书乃是明州市舶提举司所发,上有官印,错不了!”
洪天泽没有理会蔡辉,反倒昂首望向曾坚,语带讥刺的问道:“敢问曾大人,难不成这区区一份船引文书便能将我定罪?”
曾坚扶案而起,冷笑连声:“此乃明州市舶提举司所发的官文,是船籍文书,上面有船东姓名、籍贯,还有船只形制大小,无论何人,都不会将其轻易示人,倘若没有人拿给蔡辉,他何以得知?以此将你定罪,恐怕便是李庭芝在此,也无话可说吧?”
洪天泽听的对方口中说出姑丈的名字,更加坐实了自己的推测,忍不住仰天大笑。
曾坚冷眼旁观,待到他笑完之后,沉声说道:“证据俱在,洪将军,是不是该签字画押,低头认罪了?”
洪天泽摇摇头,“曾大人既然认为船引乃是如山铁证,那洪某倒想问问,倘若这船引文书是蔡辉杜撰出来的,该当如何?”
曾坚早已被洪天泽又臭又硬的反驳激起无名业火,怒道:“果真如此,此宗罪责便是不实之辞。”
洪天泽继续问道:“那这位蔡统制构陷朝廷命官,该当何罪?”
蔡辉闻言,吓得一哆嗦,可转念一想,船引乃是自己亲眼所见,如何能错得了,忙高喊道:“曾大人,犯官不过虚张声势而已,卑职敢用性命担保,船引绝对是真的。”
洪天泽没有出声,只是望着曾坚,看他如何作答。
曾坚坦然道:“本朝律法,构陷他人,不但反坐其罪,且要加重刑罚。”
洪天泽嘿嘿笑道:“诬告本官出海投敌谋反,皆是灭九族的大罪,加重刑罚,莫非要夷十族不成?”
曾坚看了看蔡辉,后者忙不迭的连连点头。
曾坚想了想,“洪天泽,‘腾渊号’的船引文书如今在何处?”
“在船上,保管在纲首的舱房之中。”
“如此甚好。”曾坚胜券在握,心情大悦:“但凡发放船引,市舶提举司必录有案底,本官这便派人到扬州和明州,取船引文书与案底核对。”
洪天泽朗声道:“大人明见千里,佩服、佩服!”
望着洪天泽一副有恃无恐的架势,曾坚的信心开始有些动摇,可转念一想,嘴角露出旋即一丝阴笑,命差役将蔡辉带下,拿起惊堂木,在面前重重一击,沉声喝问道:“洪天泽,御史弹劾你的第二罪:私纳盗匪,居心叵测,意图不轨。你是认罪呢,还是想替自己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