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看西牛贺洲,灵山顶上,大雷音寺,与天庭仙境更有许多不同,乃是处处极乐景象。
但看此山:顶摩霄汉中,根接须弥脉。巧峰排列,怪石参差。悬崖下瑶草琪花,曲径旁紫芝香蕙。仙猿摘果入桃林,却似火烧金;白鹤牺松立枝头,浑如烟捧玉。彩凤双双,青鸾对对。彩凤双双,向日一鸣天下瑞;青鸾对对,迎风耀舞世间稀。
再见这寺:那黄森森金瓦迭鸳鸯,明幌幌花砖铺玛瑙。东一行,西一行,尽都是蕊宫珠阙;南一带,北一带,看不了宝阁珍楼。天王殿上放霞光,护法堂前喷紫焰。浮屠塔显,优钵花香、正是地胜疑天别,云闲觉昼长。红尘不到诸缘尽,万劫无亏大法堂。
这一日,灵山之上祥光四射,大雷音寺瑞气重重,大雄宝殿之上,兰若庄严,莲台整肃,说法坛上,一座九品莲台熠熠生辉。九品莲台,乃往生极乐者所化生之莲台也。
试问禅关,参求无数,往往到头虚老。磨砖作镜,积雪为粮,迷了几多年少?毛吞大海,芥纳须弥,金色头防微笑。悟时超十地三乘,凝滞了四生六道。谁听得绝想崖前,无阴树下,杜宇一声春晓?曹溪路险,暨岭云深,此处故人音沓。千丈冰崖,五叶莲开,古殿帘垂香袅。那时节,识破源流,便见龙王三宝。
这一首《苏武慢》,乃为叫人收心拢性一心向佛的。
却言佛门立下层层之禅关,树参求之话头,以接引有缘之人。无奈禅意高远,非徒参可得,故说到头虚老。到了末句,世人皆知龙王有宝而不知何宝,此处明言三宝也。佛门三宝:乃佛、法、僧也。传闻龙树菩萨曾入龙宫取《华严经》,并解读善妙佛法,故此句言得成就也。
清脆纶音响起,正是降龙、伏虎二罗汉敲响云罄,西天五百罗汉、八百比丘、尊者圣僧,伽蓝门徒,各依法相坐立不同,面上肃然生敬。
下方各安其位,一僧人持庄严宝相,缓步登上品莲台,可不正是治世之尊中的如来佛祖。今日正是如来佛祖立讲法坛,传播佛家精奥妙义。
只见如来端坐莲台,却不说话,只佛目低垂,下方众人战战兢兢,只等佛祖开口。
忽而,如来右手拈起一朵金婆罗花,庄严面上竟露出一丝微笑。金刚罗汉、圣僧尊者、比丘伽蓝个个不明所以,或低头思索,或面面相觑,或一脸愕然。
佛祖又打机锋,一花,一笑,却是何意?
如来心中清楚,这个禅机看似简单,其实却暗合大道至简的道理,在场之人,除了他的二弟子金蝉子之外,怕是无人有此领悟。
正当众人苦思冥想之时,自阶下站出一人,正是如来二徒弟金蝉子。众人只道金蝉子将要释道,不料他抬起手来,示意如来放下那花,而后一声冷笑,转身向殿外行去。此举太过惊人,满殿的目光尽汇聚在金蝉子身上。
金蝉子目光坚毅,一步步向外迈去,却对众人目光视若不见。
此刻,座上那治世之尊如来将金婆罗花放下,问道:“金蝉子,你往哪里去?”
金蝉子仍不回头,道:“从哪里来,往哪里去。”
如来微微皱眉,金蝉子与旁人不同,上溯几世乃是大有渊源的人物,他可走不得。
便又道:“若能解得我拈花之意,便由你去。”
金蝉子回转身直视如来,道:“方才已解了。”
众人想起金蝉子方才那一声冷笑,自然不明其意,但金蝉子于佛法之精湛究深,在灵山是出了名的,个个半信半疑,难道这冷笑亦含着深意?
如来笑道:“那你便说说看。”
金蝉子毫无推辞之意,只侃侃道来:“佛祖拈花一笑,欲传我等祥宁、静闲、妙美心境也,此境无染、豁达、无贪、坦然、超脱、永固,乃是一种无相涅盘的至高境界。可对否?”
如来微微点头,心道好一个金蝉子,竟一语道破真谛。只得道:“你说的不错。”
见如来称赞,众人皆惊,对金蝉子的佛法造诣又在心底抬高了几分。
如来接着问道,“只是你那冷笑,又为何意?”语意中多了几分期待,只望金蝉子能将这拈花一笑的含义再无中生有,如此更能显得自己莫测高深。
金蝉子道:“你以笑待我,我也以笑待你,再简单不过了,何必再问?”
这番言语大出众人意料,便连“佛祖”都不呼,只用“你”来代替。
场中人虽不及金蝉子精通佛法奥义,却也有几个反应极快,只听伽叶喝道:“狂妄至极!竟敢不遵师徒名分。”
论起来,伽叶是金蝉子的大师兄,金蝉子向来特立独行却又偏偏受宠与佛祖,他心中早有嫉恨,此时站出来,正是时机。
金蝉子不慌不忙道:“师?徒?如你所言,何为师,何为徒?我若以人为师,待他涅槃后,我又以谁为师?荒唐!”
伽叶无语应对,旁边阿傩见如来微微闭目,熟知如来心性的他知道佛祖此时已然不豫。便唱一声佛号道:“金蝉子,岂不闻‘天上天下无如佛,十方世界亦无比,世间所有我尽见,一切无有如佛者’?无相无空无不空,即是如来真实相。你只论及皮囊,不及本质,徒为众人笑尔。”
金蝉子哈哈一笑,道:“既然无相,何来拈花一笑?既然无空,又何来无不空?说到底也难自圆其说!谁能告诉我,这修佛,到底修的是什么?”
伽叶冷笑道:“枉你修行多年,修佛,其实修的是己身!”
金蝉子道:“说得好!那修到最后,又能如何?”
伽叶不以为然道:“自然要成佛!”
金蝉子继续追问:“佛与你,孰大?”
伽叶一怔,若说佛大,势必违了“众生平等”的说法,若说一般大。。。实在又说不通,他思忖片刻,只好硬着头皮道:“佛云‘众生平等’,哪里分什么大小?”
金蝉子道:“既然早就众生平等,还要成佛作甚?”
此番他不待伽叶回答,便手指如来座下九品莲台道:“次莲台,分九品。上中下三品,内又分上中下三生。自上品上生起,至下品下生止。若是众生平等,为何分此九品?为何?”
金蝉子扫视一圈,见无人能答,又接着问道:“若是众生平等,为何这莲花要居于如来的屁股下面!”
此语一出,大雄宝殿上惊心动魄,如同天塌了一般。
如果说方才与伽叶、阿傩的对问还算禅门机锋,那此刻可就是对佛祖的大不敬了。这金蝉子,莫非疯了不成?
众人偷眼望向如来,见如来仍面不改色,闭目静坐,眼前这一切竟如与他无关似的。不由得个个心中羞愧,暗叹自己修为仍是尚浅,心意精神轻易便动了根。
金蝉子又将手指抬高几分,已经指向了如来,道:“今世你为我师,焉知前世我非你祖,轮回往复,谁又瞒得过谁?”又是惊天动地的言辞!
如来看似波澜不惊,其实早已心潮汹涌,他貌似入定未动,却是一直在等。听完金蝉子的最后一句话,如来心中暗叹,他终于还是知道了。
于是如来善目微睁,缓缓道:“我徒,我见你天资聪颖,便将秘藏经文与你先睹,不料你竟着相至深,已至入魔。唉,却是为师的不是了。”
如来一开口,金蝉子便有满腔的话,也如被阻住了一般,竟一个字也说不出,就连身躯也动弹不得。
只听如来又道:“我虽为佛,但亦自知身躯微贱,你如何说,我却也不在意。只是你轻慢我之大教,此罪不可恕。”
如来手指微不可见地捻动几下,接着道,“我今贬汝之真灵,教你转生东土,你若潜心向佛,你我师徒仍有再见的缘分。”
如来这一番话却暗含了佛门玄功——无量力吼,一字一字突出,震得大雄宝殿摇摇晃晃,殿上众人已不知不觉间为佛祖大能所拜服。
又见金蝉子肃立当地,身子战栗颤抖,个个心道,可惜一个天资不俗的金蝉子,难为一片佛祖栽培之心,竟读经读到走火入魔了。
如来将手一挥,金蝉子便凭空消失不见。
如来神情怅惘,叹道:“不是弄潮人,莫入洪波里。自骄之心,着实误人,尔等当引以为鉴,切莫步了金蝉子后尘。”
大雄宝殿上众人双手合十,高声唱诵:“我佛慈悲!”这声音发自肺腑,竟比如来那无量力吼不遑多让。
如来于是开坛授道,因有了金蝉子一事,此讲说的全是劝诫座下众人修行佛法莫要急功冒进,只听如来道:“众生心、如来心,一心也。平常心,乃无差别心、光明心、觉悟心、菩提心,一旦染于尘垢,即成缘虑心、分别心、是非心、众生心。。。觉时平常心,迷时众生心,此语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白玉蒙尘、明镜染垢,然玉镜无损。平常心亦复如是,妄念如云,云散天则青。妄念息,真心显;狂心歇,即菩提。迷经千劫,悟则刹那。千年暗室,一灯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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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罢灵山,自然还来说谢源诚这里。
本我界,东方大海深处,谢源诚一个接一个的问题丢出,问得鲲鹏应接不暇。
他初时还能应付得来,也颇有耐心。
待问到后来,这小子的问题越来越离奇古怪,诸如“老君与如来哪个厉害?”
“天庭和西天谁能一统仙界?”
“你认不认识唐僧?”。。。这样的问题都问了出来。
鲲鹏无奈,只得答道:“我虽寿元绵长,却不论天机,不谈人事,你这些无聊话题只是枉费心机了。”
谢源诚仍不死心,他见鲲鹏虽生得骇人,却性情恬淡,看起来无甚脾气,更不像前世小说中写的那样奸猾,心中就渐渐去了惧怕之意。
他弄起了心机,仍继续拐弯抹角探听隐秘,却不知,天下人眼中种种大事,在鲲鹏看来都是蚂蚁搬家,哪里有闲情与兴趣去关心?
这个世界先有盘古开天辟地、身化万物,后有鲲鹏澄清玉宇,定开清浊,这二人只管天地变迁,却不入世。
而人族为量劫主角,自然在世间历经劫难,对仙佛争斗、风云变迁却比他俩经历得要多得多。
谢源诚这一问却教鲲鹏暗暗起了别样念头,这小子颇有些讨厌,自己实在不胜其烦,既然你要知道得更多,那便给你一场造化又能如何?种种疑难,你只自己去寻。
只听谢源诚又问道:“鲲鹏老兄,你可知道这天地间的灵气自何处来?又为何只增不减?天地合一,是否因这些造化过多,硬生生给撑爆了?”
此时,他竟与鲲鹏称兄道弟套起了近乎。
鲲鹏数百万年来平静的心绪第一次有了烦躁感,眼前这家伙实在面目可憎,我若能知道天地分合的原因,抑或有那重开地水火风的能耐,自然可以成就圣人果位,又何必在意什么功德劫数,生死不由己呢?
他再也不答,两根长须伸出,将谢源诚紧紧缠住,绕了三四十圈。
谢源诚见鲲鹏不答,心中略有感应,察觉出鲲鹏似乎有了不快之意。
想再开口解释一番,却早被鲲鹏威压镇住,更有一根长须将自己困住,这长须坚韧无比,已是连自己的嘴巴都封住了。
谢源诚心中微惊,鲲鹏这是要做什么?难道他要对自己不利?
他想了又想,不会啊,若论起渊源来,鲲鹏与自家师尊也算同根所生,况且鲲鹏自己也说过,绝不会参与天地中的纷争。
以他的身份修为,若执意为难自己,实在有些以大欺小之嫌。
只见鲲鹏这根长须渐渐向回收拢,直奔鲲鹏那张尖喙而去,谢源诚大惊,他莫非要吃了自己?
果然,只见一张巨口微张,说是微张,也露出几里宽一道缝隙,卷着谢源诚这根长须便投入到这巨口当中。
谢源诚如今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唯有眼睛还能视物。
见无数颗巨大的牙齿在这张巨口周围密密麻麻地无序交错,
而这张巨口之大,在外面看倒还不甚了然,入了其中,内里似乎又成一海,一根火红舌头若隐若现翻卷,舞动惊涛无数,仿佛到处都是怒驰狂腾的雪狮白马,而在这海中,竟有许多海兽游动,海面上方飞鸟成群连片,如黑压压云朵飞过,片羽不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