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氏感觉到门口有风吹进来，猛地睁开眼睛，却没能立时看清进来的是谁，只觉得有两团模模糊糊的影子相互搀扶着走了进来。
门口吹进来的风里有点抹不去的血腥味，险些把这精神脆弱的女人熏晕过去。
她颤巍巍的伸手过来，想要接住这两团影子中的一个，“嫣然？阿黎？”
不过短短一炷香时间，何氏喉咙已经干得有些发哑，常年转动佛珠的手也颤抖的厉害，好像手里小小的一百零八颗珠子忽然间重逾千斤了，她竟然有些带不动了。
襄阳侯府的那些日子，何氏很少跟洛嫣然和洛黎相亲相爱坐在一起聊聊天，像寻常人间的母子一般享受承欢膝下母慈子孝，她心里一直被当年郡王府里因为他们而死的百十几口人压着，她觉得自己身上罪孽太重，根本不配享受一丝一毫的温柔时光。
直到方才感觉到洛嫣然和洛黎可能出事了，那座压在她身上的巨大的魔鬼终于轰然一声崩塌开来，里面是一对如珠似玉的小小人儿。
何氏震惊的发下她竟然有些忘了自己那双乖巧的又脆弱的儿女现在都长成什么样子了，只记得洛嫣然过继给郑氏得到了嫡女头衔的那天，瘦瘦小小的女孩穿着一件新的月白褙子站在她那件佛堂的门口，恼怒得几乎有些口不择言地问她，知不知道她的女儿要嫁给谁，那是个什么样的人，她以后又该如何自处……
那时候何氏在想什么？
何氏脸上方才干涸额泪痕再次被一道浑浊的泪水填满，她那时候竟还觉得这都是洛嫣然该有的命数，即便这一走就要死在荣安王府，都是她的命。
她是左霁云的女儿，身体里留着罪孽的血液，终究是要为那百十几口人命偿命的。
……
洛嫣然将左云策扶进温暖的帅账里，迎面遇到一双带着佛珠的手，愣了一下，将左云策往自己这边带了带，对上何氏渐渐清明的眼神，冷淡道：“阿黎不在，但应该很快也会过来，你最好跟你那位殿下说一声，让他好好约束一下手下的黑家们别一不留神伤了那个小病秧子，不然我跟他没完。”
原还以为那位侯府里身份成谜，深居简出的柳先生是个什么落魄贵族，因为家道中落所以委身在侯府给郑氏当一个小小的账房先生。
却不想这位“贵族”竟然贵成了这个样子，简直有些金光闪闪！
但想明白了那位账房里熬出来的殿下是位多么卧薪尝胆的壮士之后，洛嫣然一点也没有因为自己那见不得光的身份突然间跃了龙门高兴一点，连“殿下”那张看起来温柔得不行的脸都让她一时间觉得有些隐隐发黑。
洛嫣然简直觉得那“柳先生”应该从头发丝到脚趾盖都是装的。
“麻烦让一让，”洛嫣然想把左云策扶到里面来，何氏颤抖着双手一直僵在门口有点挡路，“我家阿策让你家殿下那些黑甲吓得不轻，现在有些累了，想要找个地方休息一下。”
这孩子看起来龙精虎猛，但是坐在马上没一会儿就睡着了，不知道是不是累了，还是有点“晕马”，从马上下来了有一会儿，都被洛嫣然拖着从马厩出来走了小一里，还是没有要好好睁开眼看一看自己身在何处的迹象，不会是生病了吧？
何氏抖着佛珠，稍稍往旁边让开了一点。
洛嫣然说了一声谢，忙将左云策扶到了帅账里行军床上。
军队里的床为了方便拆卸都是就地取材用木板搭起来的，因为左霁云最近还受着伤，李将军担心他睡那么硬的床不利于康复，于是叫人在他的床上铺了厚厚的一层狼皮。
左云策刚一躺下就闻到了床上飘起来的狼身上特有的味道，一直迷迷糊糊半梦半醒的状态好像忽然找到了依赖，从上了马就紧紧抓在洛嫣然身上的胳膊缓缓松开，把脸贴在床上轻轻蹭了蹭。
左云策睫毛纤长，眉眼轮廓深邃，侧着躺下时恰好将一半的脸隐在浅浅的阴影里，被狼毛围出一个毛茸茸的圈来，凛冽的气势都因为这一个圈柔软了起来。
洛嫣然看得一时愣了神，竟忘了身后还站着以为“母亲”，也不嫌他脏，缓缓低头朝左云策已经沾满了黄土的侧脸轻轻吻了上去。
几乎是有些虔诚的。
何氏刚想开口跟洛嫣然说句什么，话未出口，看到自家方才及笄的小女儿当着他的面对还未嫁过去的相公行了如此大的一番“非礼”，当时愣在了原地，身后有人掀开营帐帘子都没发现。
今日所受惊吓，还以此时最大。
左霁云掀开帐帘，手里端着一个粗茶碗，里面还冒着热气。
营帐里瞬间弥漫起一股浓郁的生姜味。
洛嫣然转身朝门口看了过来，起身接过左霁云手里的茶碗也不问是给谁的，仰头一饮而尽，然后将碗递到了何氏手上，清了清嗓子适应一下生姜的辛辣，问道：“您这可有红糖？”
何氏缓过神来，捧着碗，讷讷道：“有，我那里还有几块。”
“那就麻烦母亲等下熬一碗红糖水过来，不要太烫，阿策不喜欢喝太烫的东西，”洛嫣然说得十分自然，好像在吩咐丫鬟，话里话外却多了许多的莫名的客气，说完又看着僵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的何氏补充道，“母亲若是晚上有时间的话，我还有些话想跟您单独聊一聊。”
言外之意，我知道你有话想对我说，但是我现在不想看到你，你可以去熬红糖水了。
何氏神色有些落寞，也还是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左霁云将帅账沙盘后凳子搬到洛嫣然对面，父女两隔着小小的火炉面面相觑了好一阵，还是左霁云先开了口，沉声道：“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想问，今天我会全部回答你。”
洛嫣然：“……”
左霁云又看了睡在他床上的左云策一眼：“还有……先前问过你的，这桩婚事，你若不愿意……”
“呵，”洛嫣然低头看着火盆里烧得通红的炭，忽然笑了一声，从鼻子里喷出来的一声轻笑，“殿下，您现在可还造着反呢，距离龙椅还有一段路程，这么早就想许诺我些什么，不合适吧。”
“您要做的是大事，要是有了什么承诺上的牵挂，难免要影响你阵前判断，一点小错误都有可能是几十条人命，我可担不起这么血腥的承诺。”
“再说，万一您这反造得不成功，我还得跟您一道连坐，算了……还是别说了，我先在这祝您万事如意，福如东海。”
左霁云脸上温柔的愧疚终于在洛嫣然这么一番带刺儿的话里退了下去，颜色跟驻军之外的槐树林越来越像，有点发起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