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聪的败兵很快回到了平阳。
平坦的河谷地上,出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画风。
一种砖石、土木混合建成的坞堡,高高矗立在平原上。
坞堡周边,阡陌纵横,良田千顷。
另外一种是村落或者说聚落,大多新近迁移而来,以氏族、部落的形式存在,各归刘氏、呼延氏等匈奴贵姓统领。
刘聪就有自己的部落:曾经的匈奴奚轲部。
回到部落后,诸部大人(部大)、小帅、氏族头人纷纷前来拜谒:“殿下。”
刘聪面有愧色。
出征的万骑中,有不少来自归他管的几个部落,即所谓的匈奴本部。
这次显然有人没能回来,让他有些难以面对大小头人们。
“诸位……”刘聪张着嘴巴,却不知道怎么说。
“殿下。”有部大上前道:“草原男儿重兵死,生来就是为了打仗,殿下无需自责。”
众人纷纷称是。
刘聪心下好受了些,展露了点笑容,在部大、小帅、氏族首领的簇拥下,进了一座土城。
有少女进献牛乳、乳酪、羊肉、青穄饭(糜子)、东墙酒等传统食品——东墙(又名东蔷,史学界至今未能考证出是哪种植物),色青黑,似蓬草,实如葵子,至十月熟,能作白酒。
刘聪招呼部大们围坐成一圈,如草原习俗。
他其实不太喜欢这些食物。
早就习惯晋人生活方式的他,对这些所谓的传统无感,但为了亲近部落头人,他演得很好,吃得也很欢快。
刘聪动手之后,头人们也吃了起来,肉、饭、奶都吃。
“听闻诸部被征了万人?”吃得半饱之后,刘聪喝了口酒,问道。
“两户出一丁,并非大发。”有部大说道。
“咱们的人出得有点多了。”
“如果能抢到东西,就不亏。”
“昔年汉人出钱出粮让我们打仗,现在晋人不出这个钱了,可不得自取?”
此言一出,众皆大笑。
刘聪亦笑。
“且汉故事,供给南单于费直岁一亿九十余万。”
简单来说,东汉朝廷每年花费价值“一亿九十余万”的钱粮物资送给南单于,养着这帮匈奴雇佣兵。
三国百年,匈奴人依然是雇佣兵,为曹魏打仗。
西晋前中期亦是。
所以方才有部大说匈奴人“重兵死”不是瞎说,职业雇佣兵嘛。
只不过南迁汉地之后,他们确实有点废了,不如草原上新崛起的鲜卑人凶猛。
“晋人骨肉相残,精兵强将打得差不多了,但还残留着几支劲旅。”刘聪摆了摆手,示意众人安静,然后说道:“鲁阳县公邵勋,帐下银枪军颇有章法,很难缠,尔等遇到了当小心为妙。石勒曾提及他善用车阵,你等或可想想办法。”
“殿下这么说,我等自会小心。”
“或可用狼捕猎之法对付。”
“对。迟滞、围困、挖路、纵火、发烟,一起上,他那车阵一天能走十几里就不错了。”
“我倒想会会他,看他有多厉害。”
刘聪听了,心下甚慰。
他们没遇到过邵勋,气势倒是挺足的。这不是坏事,打仗靠的就是士气。
若惧怕邵贼,打仗时就会缩手缩脚,反而不美。
“下个月出征,殿下会统领我等么?”有部大问道。
“下個月?已经定了么?”
“差不多了吧。干酪、肉脯、粮食都征上去了,估计快了。”
“这一仗,若抢不到东西,可就亏了啊。”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匈奴打仗,最大的难题便是粮食的筹集。
今年并州也遭了旱灾,虽然不如河南严重,但也是受了影响的,粮食筹集不易。
石勒贡献了一点,灾情较轻的河西诸部也送了些粮食、牛羊过来,但还不够,只能靠南下去抢了。
“攻洛阳,我仍是先锋。”刘聪点了点头,说道:“届时会有很多河西、代北部落兵过来,你等要与其处好关系,莫要生分。厮杀之时,当同心协力。”
“遵命。”众人齐声应道。
吃完酒席之后,刘聪出了土城,在部落驻地转了一圈。
有人在磨刀。
有人在调校骑弓、步弓。
有人在洗刷马匹。
有人在准备捕俘的绳索。
有人则领着一帮少年,将一些经验传授给他们,教他们如何打仗。
以上是男人。
女人则在为牲畜准备过冬的草料。
还有人在挤奶、晾晒乳酪、准备干粮。
甚至还有人在杀羊,一方面因为过冬草料原因,深秋宰杀牲畜是传统,另外一方面也是为了准备随军用的肉干。
乳酪、肉干非常顶饿,还不占地方、重量轻,是长途奔袭的骑兵必备之物。
刘聪看了颇为感慨。
这么好的兵,怎么就在垣延、邵勋那里吃了大亏呢?
他这两天一直在反思。
邵勋这个人打仗,颇有方略。
一个突出特点就是想得很多,未虑胜,先虑败。
进攻某地之前,第一个想到的是保障好粮道,第二个考虑的则是战败时的退路。
简直是个老气横秋的将领!
他才二十多岁,怎么打仗像五六十岁的老头子?一点少年意气都没有,一点豪迈激情都没有!
但这种人破绽是真的少,让他很头疼。
他最喜欢那种大开大合的将领,勇猛精进,同时破绽也不少,双方打得你来我往,险象环生,都有机会取胜。
在这种乱战中,他往往能够发挥骑兵优势,抓住稍纵即逝的战机,一举破敌。
去年王旷若不进长平,在河内阻河而拒,想要击破这三万大军,还不太容易呢。
但王旷就敢大举北上,最后被他的骑兵围住,一举击败。
这一次南下洛阳,他不想遇到邵贼。那厮打仗的方法,简直让人恶心。
不过,以后终究还是要遇到的。
自己身上的毛病,以前就有人提过,只不过自己不爱听,现在是要慢慢改正了。
因怒兴兵、急躁冒进、过于好胜等等,不是为将者该有的素质。更不是为人君者该有的品质,如果自己还想要得到那个大位的话。
夕阳西下,在野外站立良久的刘聪清醒了过来,叹了口气后,朝土城走去。
吃了亏后,他似乎成熟了不少,虽然已经三十多岁了。
而刘聪口中的“邵贼”,俨然大晋军界“教父”,在一批批催熟着各路将领。
王弥、石勒、刘聪....
接下来,却不知是哪一位“受害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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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隆比刘聪先回到平阳城,第一件事就是入城票报。
刘渊听闻之后,没说什么,他现在有别的事烦心。
陛下似有忧心之事?"范隆问道。
刘渊看着摆在案几上的一份地图,随口问道:“玄明几时过来?”
就这几日吧。“范隆也说不好,只能如实回答。
刘渊点了点头,其实他并不太关心这事。
范隆悄悄看了一眼舆图。
大汉发展至今,已然颇具实力。
并州六郡,大部为朝廷攻取,刘琨几乎已被包围,就连联络洛阳,都只能走襄垣这个方向,且信使还有被捕获的风险。
司州的平阳、河东二郡亦入手。
关中的冯翊郡内,有依附朝廷的部落。
广阔的河西之地,有单皇后娘家以及陆逐延统率的四部鲜卑来投。
富庶的河北,有石勒攻占的地盘。
这是一个横跨并、雍、冀、司四州以及河西草原部分地区的大国了。
“粮!”刘渊拍了拍案几,叹道。
粮食问题,始终是症结。
从冯翊召集了万余氐人,从上郡征发了万余四部鲜卑,新兴、雁门二郡的铁弗氏、白部鲜卑万余骑,代北杂胡万余骑,外加匈奴本部两万骑、数万步军,平阳、河东还有诸坞堡丁壮、王弥部……
这么多兵马聚集起来,消耗实在巨大。
“最迟十月出发。”刘渊站起身,没有看范隆,而是看着外面突然而至的秋雨,说道:“范卿,你觉得该从哪个方向进兵?”
“臣以为出轵关、入河内为佳。”范隆建议道。
“因为垣延、邵勋刚击败了玄明么?”刘渊解开了眉头,笑问道。
“非也。”范隆摇头道:“河内富庶,利于筹粮,亦便于联络平晋王。”
“石勒现在倒是打开局面了。”刘渊笑道:“此番攻洛阳,石勒那边该如何使唤?”
“或可令平晋王南下豫州。”范隆说道:“邺城、汲郡、顿丘三地,其守相与晋阳刘琨一样,仅保城而已,不堪一击。平晋王南下,他们无力阻拦。石兵一入豫州,王堪、王士文之辈便难以援应洛阳。”
刘渊微微颔首。
这个方略其实不错,还可以趁势切断洛阳的一条运粮通道。
“却不知洛阳君臣如何应对了。”刘渊又转了回去,说道。
“他们说不定以为陛下不会攻洛阳了呢。”范隆笑道。
刘渊大笑:“召来了这么多人,不打一仗怎么行?卿去催一下玄明吧,让他速来见朕。”
“臣遵旨。”范隆告退离去。
出城之时,遇到了大司空呼延翼。
他眉头紧锁,忧心忡忡,连范隆都没注意,直入城内。
范隆心下泛起一股忧虑。
呼延翼最近一直在整顿步兵,天天为粮食发愁。而且,听闻征集过来的步军群情汹汹,对呼延翼没发下足额军粮非常不满,喊打喊杀之辈亦不在少数。
范隆总觉得他头顶黑气缭绕,好像有血光之灾。
他摇了摇头,甩掉了这个想法,快步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