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为酆都,魂兮归处。生前功过,死后算账。一座雄伟大殿,坐落山中,其下一十八层地狱,不得轮回者众,哀嚎怨泣之声,终日不绝于耳。
昔日三界,如今唯有人间与酆都。前者之疆域,四海七十二州,而后者之疆域,有过之而无不及,然而其中绝大多数却视作禁地,任谁也不得踏足一步。似这般博大之地,相较于酆都之主的真身而言,亦是极其渺小,如同一颗被虚握于掌中的珠子。
酆都大殿以东,不知多少里外,竟有一座花圃,相较于西边的“热闹”,此地则显得十分冷清,除了冥君之外,鲜有外人来往。作为酆都山鬼差的黄衫老者,按照当年双方的约定,依着人间历法,每月可来此三次,然而每一次停留的时间都不得超过一个时辰,否则后果自负。至于后果究竟是什么,未立文字,未有明言,但有人则乐见其成,而有人却唯恐避之不及。
不过今日却是个例外,一月之内,三次以后,某人又来了第四次。
花圃之中,黄衫老者识趣地坐在往常的木墩上,背靠着一株巨大的枯树,枯树枝头,唯有一朵白花。
一位姿容俊秀的中年男子,背对老者,双眸微闭,而眉心处却张开着一枚竖眼,猩红之气弥漫其中,恍惚之间,好似又有一抹璨然金色闪过。
黄衫老者瞧着满园花草,神色复杂,本想抬头再看一眼枝头景色,却骤感无可奈何,只得拘束心念起伏,然后轻叹一声,说道:“一场晚辈之间的较量而已,难不成您老人家也要跟着凑热闹?”
真身无法进入酆都,故而只得以神识之姿行走于其中的冥君,眉心竖眼缓缓闭合,双眸微起,转过身来,嘴角微微上扬,轻声笑道:“不是自己说的‘漠不关心’,怎么如今反倒还愿意注视着那边风景?如此自相矛盾,岂不是平白惹人耻笑。”
黄衫老者不以为意,扯了扯嘴角,神色漠然道:“是您老人家主动请我来的,晾在一边也就算了,何苦又动辄翻旧账挖苦我。女子记仇尚不如此,您身为一界之主,难不成连这点肚量也没有?”
对于面前之人的弦外之音,冥君听得明白,若换作平常必然懒得理会,但今日却难得解释起了其中缘由,“道在天下一语,理解字面意思即可,然而为何会出现在人间,或是当初所谓的地界,还不是某人偷来的。天下万法出十方,对也不对,但总有一条,格外符合,那就是世间盗窃之举确实源自于此。相较于你们这种修道之人而言,其实这一脉的徒子徒孙,才更算得上‘承先人之遗志,扬万世之盛名’,最为接近那位‘万世之师’。”
黄衫老者神色如常,丝毫不为所动。
冥君停顿片刻,打趣道:“养气功夫还算不错。”
黄衫老者笑道:“反正又不是骂我。”
冥君有些不解道:“张欣楠如此尊师重道,怎么你们这些个由他代师授业的师弟,就稍显离经叛道呢?”
黄衫老者默不作声,甚至都懒得去思考这个问题。
冥君不由得笑了笑,然后继续说道:“以一人之力,开创一界之艰难,唯我与元君最为清楚,反观你家先生,免不得有那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意味。虽然过程依旧不易,但终究要省去不少力气,更何况还有乐瑶那丫头在旁帮着查缺补漏。如此说来,也不算何其艰难。天地可谓无私,然他却不告而取,试问谁又能如此大度?元君只是嘴上不说,但心里如何想得,未必就与我有异。天,俯瞰人间,故而诸神冷漠;地,仰视人间,故而稍显复杂,所以二者的情绪,不可一概而论。”
黄衫老者轻声道:“简而言之,就是您老人家‘与人最近’。”
冥君微微一笑,但还是摇了摇头,轻声说道:“古之三君,离人最近者,还应当是与世同君,我次之,至于元君则全然不同。”
黄衫老者若有所思,问道:“与您相处多年,始终不曾问过昔日之事,如今可否告知其中缘由?”
冥君双手负后,微仰着头,想了想,然后说道:“无论是今日的人间,还是昔日的地界,我一直将其视作半个同道中人,否则也就不会收留你,更不会答应乐瑶丫头的某个不情之请,然后建下这一片不大不小的花圃。魂兮归处,未必非要如此冷漠。”
人间功德无数,最甚者,当属创世之功,治世之功,以及造物之功。前两者皆已被有能者居之,但后者却很少被提及,只因此等功劳,不在于人,而在天地。
山川大河,源自一人观想所得,飞禽走兽,脱身于魔神之躯。至于所谓之人,则是仿元君之貌与冥君之容,分别捏造而成。
一天一地,一阴一阳,一男一女。
这也是为何方才黄衫老者会有意提及女子的缘故。
至于当下所问,意在询问当年缘由,究竟为何会在天地一战之中选择中立,或者说“有意偏帮地界”。
元冥两者,虽大道相背,却亦是难得的同行之人,故而不应坐视不管才对,但昔日的冥君却仰头而视,静看六部诸神陨落,天界崩坏。
念及往事,冥君嘴角不觉多了些笑意,呢喃道:“与你先前所说的一样,不过是一场晚辈之间的较量,难不成我们这些老家伙也要插手?若修不主动出手,元君亦不会,而战火未曾波及的冥界,也断然没有理由出手。其实昔日的剑禹也好,如今的张欣楠也罢,都明白一个道理,就是只要他自己做到举世无敌,那么也就意味着人间无敌,所以才会逼不得已,走上一条‘三魂分立’的道路。一旦他落败,作为十方阁的缔造者,修绝不会坐视不理,一定会对元出手,那么元君也一定会应战,哪怕后者对诸神再如何‘无情’,也不会放任他人屠杀。双方各有所依,短时间必会僵持不下,所以此时我的选择便至关重要,然而你的大师兄剑禹绝对不会给我这个机会。”
黄衫老者又问道:“既然选择中立,便应该两不相帮才是,为何又要收纳地界亡魂,而弃天界神识于不顾?”
生死一事,阴阳两隔,魂者若滞留不去,久而久之,无异于积劳成疾,一旦发作,药石无用,所以冥君的举动,无疑是在“偏帮人族”。
神族陨落,虽可回归星海,但如此大规模的陨落,对于从未有过先例的星海来说,自然是难堪重负,难免有些“力不从心”。
冥君反问道:“寄托大道者,不死不灭,可知此人族修行之法,偷师自何许人也?”
黄衫老者不明就里,如实答道:“曾听某人提起过,此法源自于神族寄托神识。”
冥君又问道:“既然不死不灭,为何一剑之下,竟都落得个身死道消的下场?”
黄衫老者愣在当场,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一个人贱兮兮的笑容。
一袭青衫,梦游天下,被誉为离“天”最近,如今又被冥君称之为离人最近。
冥君轻笑道:“现在明白了吧。你的这位小师弟,着实有趣的很。如今世人眼中所见之天穹,或是大地,皆是由他观想所得。可笑所谓的天之灵,地之灵,如今竟要反过来难为他,还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昔日开辟洞天福地之举,所求有三,诛神、待后来者、功过相抵。以此抹去身负的造物功德,便可谓是与人间划清界限,也难怪如今所谓的天地会这般对他。”
诛神,神族受邀做客大地,寄托神识于洞天福地,然而关键之时,由着那一袭青衫将之尽数抹去,战场之上,若敢小觑剑客手中青锋,下场唯有一死。
待后来者,诸神机缘之多寡,尽数分给有缘者,以此给予几分助力。
功过相抵,观想造物有功,割地于神有过,如此两相抵消,一人之身,清清白白,再无所累。
至于冥君为何如此清楚,自然是因为双方曾有过一次开诚布公的谈话。昔年做客酆都之人,所用之身份,并不是十方阁弟子,而是三君之一,与世同君。
道友。一场顺水人情,当真不愿为之?
我生平最不喜勉强他人,若您不答应,我大可以将诸多亡魂收入洞天之内,只是事后仍要下放酆都,不知届时的黄泉又会不会是第二个星海呢?
闲游半生,谋划可谓不少,当真只针对天界,而全无半分提防冥界?
与君相谈甚欢,愿日后有缘再会。
冥君眉头微皱,一想到某人的昔日嘴脸,心中便难免有些不悦。此前世间尚无人胆敢威胁自己,那家伙反倒是开了先例,只不过就是没有后来者罢了。
冥君无奈一笑,道:“所以不是什么偏心之举,而是授人以柄,不得不为之。”
黄衫老者十分费解,不禁怒道:“大不了鱼死网破,何故惧之?”
身处冥界数千年,免不得会将自己视作半个自家人,至于口中的老前辈,面子上如何且不去说,但终归心里还是由衷地感到敬畏。
冥君自嘲一笑,“昔日的盛气凌人,着实唬人的,这不就给我吓住了?后来想想确实没什么,但当时则不然,输了就是输了,没什么好不承认的。像我们这种存在,有时候为必要手底下见真章,一旦心念所起,便有可能满盘皆输。心无杂念,何其简单,但心无一念,元君尚且都做不到,又何况是我。”
黄衫老者神色复杂。
冥君拍了拍他的肩膀,温言笑道:“不如人处,大方承认便是,没什么好藏掖的。”
黄衫老者耷拉着脑袋,默不作声。
“黄更辰,以后不许如此老态龙钟,入花圃后,也无需再局限于这木墩之上。今日过后,随时都可以来,但千万记得将这埋怨花草照顾好。枯树枝头,若是连最后一朵白花也飘落坠地,我定不饶你……”
话音未落,剑光忽至,一株枯木,轰然倒下。
这一下,不仅花坠地,而且连树也没了。
黄更辰神色尴尬,不知该如何言语,反正已做好了逃往人间的准备。
人间海外,十二魔神已陨落近半,其余人等不得不退守酆都。如此一来,凌厉剑气与漫天剑光便随之来到冥界,纵横之下,难免伤及“无辜”。
冥君面无表情,眼神冷漠道:“你们十方阁,还真是让人讨厌。”
即将转身之际,断口处却忽然生机盎然,新芽渐生,人影浮动。
一袭倩影,弯腰作洒水状。
瞧着这一幕,冥君不由得有些出神,片刻之后,神色复杂地笑问道:“未卜先知?”
那道倩影站起身,似乎是笑着点了点头。
冥君一脸宠溺道:“那着实是有些厉害。如此难为自己,是想让我不要与他计较?”
她又点了点头。
冥君不免有些心疼,轻声呢喃道:“哪怕魂飞魄散,也要这般护着他?”
她嘴角扬起,柔声笑道:“嗯呢。”
“值得吗?”
“当然。”
酆都大殿之前,一袭白衣的剑客,突然心神震动,猛地转过身去,朝着东边望去。
花圃之内,她抬起手臂,与极远处的他,挥手作别。
“臭小子,这次可真得要说再见了。希望下次遇见喜欢的女子,莫要再这般榆木脑袋。”
“天底下最美好的事,不就是相互喜欢?”
“没出息,这么大人了还哭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