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袭白衣,仗剑跋涉,溯洄而行,道阻且跻。纵使“大逆不道”者自身修为强横,然而亦是无法抵挡光阴流水的不断冲刷,以至于衣衫破败不堪,稍显举步维艰。
一位中年男子忽然出现在张欣楠眼前,头戴高冠,身着长衫,腰间系有一卷磨损严重的竹简,一支狼毫,笔尖却鲜有墨迹,被他虚握于掌心之中,负手而立。由于“水往低处流”一语,故而此刻的他站得要比张欣楠略高一些,微弯着腰,俯身瞧着这位“不速之客”,笑问道:“师弟,此番不请自来,乱了大道规矩,是否该给为兄一个解释?”
张欣楠抬起头,一眼便瞧出了其中古怪。如果说自己是以“未来之人”的身份逆流至此,从而去亲眼目睹某些昨日之事,那么当下的师兄白泽就是以“过去之人”的身份顺流而下,特意在此处留下一份忠告,静待后来者。
张欣楠抱拳见礼,神色恭敬道:“见过白泽师兄。”
作为十方阁初代阁主修的首徒,按理来说,张欣楠之上本不该再有师兄,但妖族的几位始祖却是个例外。
若要谈及包括白泽在内的三位“妖族”,则必然绕不开一句话,即“此三者虽生于修之后,却先众生一步”。对于人间而言,前者身负治世之德,后者兼有创世传道之功,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看,二者足可相提并论。距今无数岁月以前,修曾将此三者视为并肩之人,然而他们三个却始终以修的弟子自居,由于陨落过早,未能等到十方阁真正落成,所以一直“名不正”。
不过对于道龄可谓漫长的剑禹,陈尧,以及一袭青衫的教书先生鹿衍而言,都是真心实意地认这几位师兄的。反观其他的楼主,既然彼此从未见过,故而又何来认同一说。至于书中文字,真真假假,试问叫人如何相信?
白泽面带微笑,轻声说道:“当年一剑开路,接某人远游归乡,之后再一剑登岸,立于城前,斩杀来犯之敌。如此坏规矩的事,你此前已经做过了两次,如今难不成还要再来一次吗?常言道,事不过三,我希望你能考虑清楚。”
张欣楠反问道:“先生有难,安能置之不理?”
白泽轻叹一声,神色无奈道:“生死一事,实乃是大道至理,任何人都不能免俗。”
“若已‘非人’,何忧生死?奈何牵挂俗世,难免于心不忍。做学生的,本不该让先生如此为难。老七,老八可以不懂事,但我却不能。既然肩头空无一物,担下这大道因果又能如何?”张欣楠眼神坚定地说道。
白泽眉头微皱,遂问道:“若依师弟看来,‘非人’二字何解?”
张欣楠回答道:“高楼之外,天穹之上。山下凡夫俗子口中所谓的‘修士已非人哉’,若换作十楼修士去说,便是答案。”
白泽摇了摇头,缓缓说道:“此言差矣。即使修行者身处高位,哪怕是先生,也仍旧还是人。至于要如何去证明这一点,师弟大可在小师弟身上寻找答案。昔日与天界之主并肩,互称道友的与世同君,日后的十三先生鹿衍,便是对此最好的解释。若身处道之内,无论是谁,皆无改变。只有跳出桎梏者,方可谓之曰‘非人’。除此之外,一视同仁,都位于这天地之间。若论道龄,毕竟虚长师弟几岁,索性就倚老卖老多说些,还望师弟莫要嫌我唠叨。”
张欣楠垂首,神色恭敬道:“单凭师兄教诲。”
白泽说道:“与先生修道,莫要紧随其后,一定要学会自己开路而行,否则此生难逃桎梏。鹿衍虽为先生弟子,但据我所知,他真正在先生身边修行的岁月其实并不多。或许在他看来,距离先生仍有数步之遥,但是实际上却恰恰是日后跳出桎梏的关键所在。除他之外,还有那位坐镇天外的道家祖师爷,若一旦结束‘自欺’,必将先人一步。作为先生的首徒,可愿落后于人?”
张欣楠一笑置之,轻声道:“师兄三言两语,好似醍醐灌顶,师弟在此先行谢过。”
白泽有些无奈道:“不愿就不愿,何必敷衍我。”
“师兄良言相劝,师弟岂能弃如敝履?不过师弟向来不作犹豫之事,既然已经决定,便不会轻易更改,除非师兄能给我一个更好的选择。大道固然重要,但却不在首位,若叫我因此而放弃原本的选择,恕难从命。再者,如果师弟要真是那惜命之人,当年便不会拒绝元君之邀,或是方才的冥君之请。”
“既然如此,那一切便如你所愿。”白泽点点头,笑容欣慰,然后他轻轻挥动衣袖,只见光阴流水绕道而行,竟是主动避开了那名白衣剑客。
张欣楠微皱眉头,不解其意。
白泽继续说道:“小十三看似能够来去自如,实则不过是应了那句‘君子善假于物也’。一袭青衫,故人所赠,护道万年又万年,可谓‘计之长远’,‘放心不下’,‘情难自已’。”
张欣楠微微一笑,心领神会。一些陈年往事,倒是略知一二,甚至不惜违背礼制,有幸亲眼目睹过一些。
白泽自嘲一笑,说道:“两袖清风,一生清贫,口袋里着实是连半吊钱都没有,故而做不得新衣,只能留给师弟斗笠一顶。如你所见,不过一道心念而已,下次再来,未必就能再见了。斗笠虽无其它神通,但若置身光阴流水,则丝毫不逊色于鹿衍的那件青衫。”
张欣楠执剑拜谢,接过斗笠,直接戴在头上。
“经此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为兄在此恭祝师弟一帆风顺,早去早回。”
张欣楠一拜再拜,待起身后,白泽却已经消失不见。
手握三尺青锋,头戴斗笠,光阴主动让路,缓缓向着前方走去。等寻到目的地之后,拔剑出鞘,以凌厉剑气开辟渡口,就此登岸,去寻“昨日”的某个傻子。
天穹之上,大门敞开。
一袭白衣,此刻已恢复如初,剑客由门内走出,立于云海之中,不禁俯瞰大地。
十方阁。
秦湛眼前云遮雾绕,根本看不清那天穹之上,所立者为何人,只觉那份气息格外熟悉。
陈尧心中莫名不安,于是停下笔,仰头望向天幕,却同样什么不曾瞧见。
荒原,一切如旧。
东北边关,军营内。头戴纶巾者站在沙盘前,心思根本不在其中,只见他羽扇轻摇,似在艰难地憋笑。一位灰衣道人在旁侧卧,手中拎着一只酒葫芦,默默地喝着酒。
道人突然没好气地说道:“想笑就笑,不然憋死你。”
身为一代儒将,做人还算厚道,并为放声大笑,只是明知故问道:“当真是失足落水,给自己淹死了?”
道人扯了扯嘴角,继续喝酒,懒得搭理他。
曹煜琛一笑置之,然后轻声道:“我记得你以前是不爱喝酒的。哪怕偶尔喝一些,也断不会如此狂饮。”
道人瞥了一眼酒壶,淡淡地说道:“续命而已。”
曹煜琛轻轻叹息一声,到底还是同门师兄弟,看着眼前师弟落得如此下场,免不得要心疼几分。
“难为你了。”
道人坐起身来,神色冷漠地说道:“你最好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曹煜琛不禁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
何苦来哉。
本是春风得意逍遥客,奈何黯然神伤可怜人。
“找我究竟何时?”
道人轻声说道:“待此间事了,需你助我一臂之力,好将师兄从哪里来送回哪里去。”
曹煜琛打趣道:“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就算你陆宇卿懒得折腾,但也不至于如此‘委曲求全’,非但彻底放任不管,如今还要反过来帮着插屁股不成?”
道人淡淡地回了一句,“你跟他说去。”
曹煜琛无奈地耸了耸肩,苦笑道:“相较之下,还是在此研究兵法更为适合我。”
伏岳山。
山巅之上,有夫妻二人并肩而立,男子神色凝重,心中隐隐感到不安。
“夫君,可是有事要发生?”女子柔声问道。
男子摇了摇头,轻声笑道:“娘子莫要胡思乱想,伏岳山一切如旧,只是家中兄长近来有些坏规矩,容不得为夫不来此一探究竟。”
女子不再多问,只是满眼柔情地望着男子,笑了笑,然后依偎在他怀中。
微风忽然拂过,不由得带来些许寒意。
由于此行有违大道规矩,故而剑客无法脚踩大地,只能以心声言语请某人来此处一叙。不过受邀之人似乎在故意躲着他,不愿与之一见。
张欣楠伸了个懒腰,满不在乎道:“猴崽子,你可千万想好,若我一旦选择去人间大地寻你的踪迹,届时你我的过错只会更大。如果你是想让师兄肩头因果再大些,为兄不介意成全你。”
人间某处,传来一声无奈的叹息,“师兄何苦逼我?”
张欣楠面无表情地回了一句,“何故如此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