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鼓荡,罡风阵阵,一身磅礴剑气,肆意倾泻。面无表情的剑客之所以默不作声,无非是因为在竭力压制心中怒吼,以免波及旁人。
尽管如此,但此刻的南山城也依旧横生出许多怪异之事,诸多看似普通的市井百姓纷纷倒地不起,然后竟是逐渐沦为了半人半妖的怪物。数十余只妖物神色狰狞,一同朝着那座四通馆所在的方向发出愤怒的咆哮,似在斥责那白衣剑仙为何要多管闲事。
一袭青衫的鹿衍此刻双眸紧闭,默默地感知着城中所发生的一切。对此,他只得无奈地发出一声叹息,心中不免埋怨起那位三师兄何至于如此残忍。
梅零此刻早已不在四通馆内,而是手握长笛立于南山城北边的那座城楼之上,轻轻吹奏一曲,引得那颗天外星辰以更快的速度向下坠落,径直砸向那道残魂。除此之外,笛声还牵引了诸多城内妖物的心神,使其变得狂躁不安,于城内大肆破坏,惹得城内百姓惊慌逃窜,一时间哀嚎四起。
剑客的眼角突然闪过一抹金色,身前长剑随即出鞘,掠出门外,直上苍穹之巅。一剑化作万千剑,万千剑落于南山城内,一个呼吸之间,便将城中的妖化之人尽数诛杀。
站在张麟轩身边的鹿衍不禁摇了摇头,苦笑道:“阴谋也好,阳谋也罢,总之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二者其实都是一样的,一样的毫无用处。就算幕后布局之人的手段再如何了得,也终究抵不过这样的以力破巧。”
“师叔,究竟发生了什么?!”此刻的少年心中有些不安和焦虑,以至于竟是有些愤怒。
鹿衍微微一笑,轻声说道:“有些事情,现在还不是时候说与你听,而且以我的身份去说,未免有些不大合适,越俎代庖这种事还是少做为好。至于其中牵扯的琐事,若是你父王愿意说,回了王府之后,你大可以去找怹复盘。总而言之,师兄当日北上借剑一事并非偶然,此举既是他自己心甘情愿的选择,亦是你父王顺水推舟的谋划。毕竟后者身为三州大地实际上的主宰者,总不至于连自己家中所发生的事情都不知道吧?”
张麟轩是越听越糊涂,甚至于连问什么都不知道。
关于那徐继背叛北境一事,虽然巡守司中早有说法,但毕竟那里是五哥的地盘,少年还不至于随随便便就能得到消息,故而更多的事情是靠着秦凤仪的暗中调查,以及师父那日的有意相告。除此之外,张麟轩的所知其实很少,以至于无法明言定罪,从而将那徐继押赴王府问罪。
消息一事虽然可以判断事情的真伪,但若想定罪还是需要确凿的证据,既然要推行新法,那么作为王府自家人的张麟轩便不能知法犯法,一切都要讲究个证据二字,切不可以再像惊鸿楼内那般行事。叛逆之人的确该杀,但还轮不到张麟轩去杀,不然北境推行新法,设立明镜衙门之事便成了一纸空谈。
历朝历代,哪有皇子们去午门砍人脑袋的事,刑部又不是养闲人,吃干饭的地方。至于那刽子手一年的俸银到底从而何来,难道不就是靠个“秋后问斩”的手段,从而挣些辛苦的手艺钱?
瞧着少年眉眼间的郁闷神色,鹿衍便有些于心不忍,只好与他继续言明一些真相,以至于不让这位师侄彻底沦为一个局外人。
鹿衍轻声笑道:“若是我没猜错的话,师兄初到王府的时候应该走了一趟那座人间小酆都。别着急问我是怎么知道竹楼地下玄妙的,稍后再与你解释。那座小酆都一同建有十八层,符合十八层地狱的说法,而每一层地狱中所关押的则必然是十恶不赦的厉鬼,但鬼物自然不可能由人间处置,否则那座真正的酆都山又有何威严可谈。所以与其说那小酆都之下关押着的是十恶不赦的厉鬼,倒不如称之为修士心中恶念的人间实体,等于说那就是另一个邪恶的自己。
不过‘十全十美’一事,毕竟只是奢望,所以那些恶念并不纯粹,或多或少都会夹杂着些许善念,而小酆都的存在就是为了给那些恶念留一个求生的机会。只要些许善念萌发,那么因势利导之后必然会长成参天大树,从而便可真正脱离本我,成就另一个完全不同的真正自我。至于为何要费劲心思去做这些事,无非是为了给一柄剑提供养分,从而以保持它剑刃的锋利,免得日后砍不动某些来自于更北方的家伙们。
善念萌发可作养料,那么恶念滋生便是剧毒,所以幕后之人的谋划根本就不在于一城一池之得失,真正目的无非是那柄剑变得愈发锈迹斑斑,以至于最终关头毫无作用。为此你师父万里跋涉至此,不惜找了千百种理由留下,也无非就是为了求一个‘安然无恙’。关于此事,想必你的父王早已心知肚明,而一切的袖手旁观,置之不理,亦是在为你师父提供尽可能之下的最大自由,以免他在北境处处受限,无法做成某事。
为此,朔方城的大考不惜被搁置,三教最后也只能是哑巴吃榴莲。既然匆匆而来,那便匆匆而去,身为客人,那便只好一切都由着主人家安排。你离开朔方城的时候,王府那边不是给你安排了数名扈从吗,但你回头想想,他们几人可曾管过你的生死?若无吩咐,他们甚至都不在你的身边,可想而知到底是不是为了给你安排的。南山城论法,看似极为重要,实则真的很重要吗?我看未必。如此大费周章,也只不过是给你个南下的理由罢了。而你一旦南下,师兄又岂会留在朔方城?
桩桩件件之间看似无用,实则却牵连颇深,之所以你毫无察觉,是因为现在的你根本就没资格落座,更遑论与人在棋盘上厮杀。除了自身修为实力上的不足之外,更多的还是心性上的差异,一个尚未及冠的少年,何以与一位道龄悠久的十方阁楼主执棋对弈?”
鹿衍一口气道破的天机不可谓不多,至于张麟轩能够体会多少,看造化吧。
“十方阁楼主?”张麟轩不禁皱起眉头。
“你以为如今的荒原大祭司是谁?那可是你师祖的三徒弟,我的三师兄,也是你这臭小子的三师叔,名副其实的十方阁楼主。那座别名为悬空城的暮雨楼,便是他的大道所化。”鹿衍淡淡地说道。
张麟轩犹豫片刻,问道:“我这位三师叔,比梅零,罗浮二人的实力如何?”
鹿衍不解道:“你怎么会问这么奇怪的问题?怎么,‘天下道法出十方’这句话你很陌生?”
“我忽然间想起一件事,那张品评世间修士实力的十方榜上,似乎没有师叔您的名字。我虽然不知道三师叔他姓甚名谁,但总不至于那是第二位的龙虎山大天师吧?既然是绝对的实力排行,那怎么没有你们的名字,难不成真的不如梅零或是罗浮?”
鹿衍顿时有些无语,但无奈这少年是自家师侄,所以也就只好忍了,然后耐心解释道:“世间修士的排行,若我们不在世间,那还排个屁啊?至于你师父,有点特殊,不用去深究他的问题。说白了,我们这些所谓的楼主啊,其实大多数都是站在囚笼之外的人,所以上不了榜。”
“某些小事就无需深究了,总而言之,你那位三师叔不但修为高深,而且下棋的手段还极为高明。若此时你是北境的主人,我敢保证,不出三日,全境必然沦陷。”鹿衍微微一笑,情真意切地说道。
张麟轩扯了扯嘴角,呵呵一笑,然后继续问道:“那师父如今此举,又是在做些什么?”
鹿衍一脸习以为常地说道:“掀棋盘咯。”
张麟轩有些难以置信,甚至都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你没听错,就是掀棋盘。方才我不是说了吗,绝对的实力面前,阴谋阳谋皆是无用之物。本来师兄是想好好与那位师弟下几手的,但是梅零拿出那道残魂涉及了一位昔日故人,所以你师父很生气,于是便不想再落子了。既然身为一名剑客,本来就应该干脆些,棋手的落子布局对于你师父而言,实在是有些拖泥带水。原本已经足够耐着性子了,非要触碰底线,这不是玩火自焚又是什么。不过也难怪,梅零自南海归来应该还未曾见过我三师兄,所以残魂涉及的大部分内幕他是不知道的,不然也不会犯这种低级的错误。”
二人闲谈之际,张欣楠突然开口道:“小轩,接下来的一剑好好看着,此乃为师所授的真正剑术。”
鹿衍立刻提起少年衣领,二者同时消失于四通馆内,再出现时便来到了城中一座较高府宅的屋脊上。
鹿衍轻笑道:“此地观剑,最为合适。”
就在二人离开后,一柄长剑归来,剑客倒持剑锋,掠出屋外,径直去往星辰坠落之处,以左手护住残魂,以右手横剑在前。
三尺剑身之上,光影流动,似有两条青色蛟龙舞动,即将翻腾出海,直上云霄。
待到天外星辰至于面门,剑客微微向前踏出一步,一颗裹挟着无数威压,如山岳般大小的星辰,顷刻之间,便化为了齑粉。
鹿衍不禁打趣道:“看得懂?”
张麟轩有些汗颜,回答道:“勉强。”
鹿衍倒是一点情面都不留,道:“屁嘞,你小子能看懂才怪。重要的是剑意,以意去引发剑术,如此才叫上乘。”
“哦。我明白了,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从容。”
鹿衍白了少年一眼,没好气道:“我就说你小子的修行资质堪忧吧。”
“那究竟是什么?”张麟轩苦着脸问道。
鹿衍忽然有些伤感道:“是守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