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张欣楠的回答,求凰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而是不知缘由地选择了沉默。哪怕之后剑客说得再多,那一袭红衣的女子却再也没有问出半个字来。如此讳莫如深,反倒让张欣楠心中倍感困惑。
待到杯中茶水饮尽之后,张欣楠便将茶杯轻轻地搁置在桌上,然后笑问道:“是在为日后有可能发生的事情而感到忧惧?”
求凰犹豫片刻,道:“晚辈是在担心北方。”
张欣楠微微一笑,随口道:“如今春日已至,往年积雪自当消融,故而沉睡之人醒来是早晚的事。万里冰川,转瞬间化作熔浆炼狱的景象,此生还当真未曾见过,所以希望那时候的他们,不要让我或是天外的那个家伙感到失望。既然辛辛苦苦地准备了数千年,不如一次性清算得彻底些。”
“您的意思,是指双方再无回旋余地,所以只能通过一场场惨烈的大小战事来解决问题?”求凰蹙眉,言语间似乎有些苛责与质问的意思。
张欣楠一笑置之,解释道:“双方之间,有待解决的并不是问题,而是矛盾。就如同一人大道亲水,而另外一人大道亲火,二者对立,绝不相容。无论是妖族也好,还是人族也罢,各自都有道理可讲,却无法让对方认可。妖族与远古诸神之间,其实极为相似,心境上都更加得纯粹,而人族则稍显复杂,所以注定走不到一起去。至于某些人所谓的二者之间能够相安无事,无非是痴人说梦,自欺欺人罢了。”
“先生的意思,是主战,而非主和?”求凰问道。
“如今的张欣楠也好,昔日的剑禹也罢,无论如何,二者都出身于人族,而非妖族。既然如此,生死存亡之际,又怎会站在他人身侧?至于老头子当初为何选择袖手旁观,无非是手心手背,难以割舍其中之一罢了。非人非妖,便意味着老头子可以平等看待二者,所以不偏不倚,所给予的都是一样的情感,并不会厚此薄彼。只不过妖族落败之后,他深感愧疚,所以嘴里会时常念叨着亏欠了妖族如何如何。不过依我看来,就是无病呻吟地矫情做作而已。站在山巅俯瞰山下众生,万物自然皆是渺小,无甚差别,但对于身处其中的山下之人而言,各自的高矮胖瘦,自然清晰可见,于是便有了所谓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张欣楠神色如常,轻声解释道
问题只有在群体之间才会有出现,然后等着群体中的个体去想办法解决,例如儒家与十方阁该如何去管理那些修为高深的山上神仙,这便是人族所需面临的问题。
至于妖族与人族之间,所谓的争执其实从一开始就都不是问题,而是天生的矛盾,任谁永远也无法解决。妖族依靠本性行事,不喜被人束缚,而人族之中却存在着许多规矩礼仪,以此来作为对自身的约束。
双方其实单就此事,就没什么值得去聊得。无论双方言语间说得如何天花乱坠,最终也仍是鸡同鸭讲而已,所以说之无益,倒不如不说。
张欣楠不由得嗤笑一声,道:“本就各有归属,所以谈何是战是和。人族要战,那张欣楠便即可拔剑出鞘,而人族若是要和,那张欣楠自然也会毫不犹豫地还剑入鞘,就此敛藏锋芒。”
求凰神色默然。
张欣楠突然站起身,笑道:“按照原本的推演结果,我其实根本就不会插手此事,之所以会卷入这盘棋局之中,还是那句话,皆是有人盗窃光阴之故。一切的因果脉络看似毫无改变,实则却彼此相连,然后生出许多枝杈来。与培养草木是一个道理,多余的花枝会分走主干大部分的营养,然后所得草木便会显得不那么饱满,故而当下所发生的一切,擦灰与我们最初所知晓的存在着极大的差异。”
谈及光阴失窃,求凰又再度陷入沉默,不发一言。
张欣楠无奈地笑道:“既然有些话,你这丫头如今仍然想藏在心里,不愿与他人分享的话,那么便不说,自己做主就是。若无旁的事,我便先行离开,却见一位故友。”
张欣楠口中的故友自然是那只被关在井底的青狮子。重返南山城后,剑客本该早就去见他,奈何事情繁多,一直未曾抽开身。
既然如此,求凰便不再挽留,恐耽误先生的正事。她将剑客送至四通馆门外后,见后者化虹离去之后,方才返回那间名叫“朔北寒冬”的屋子,静静地守着某个正在熟睡中的少年。
夜深人静之时,屋内来了两位“不速之客”,正是刚刚在两色界内有过一番比试,然后重返人间的一对师徒,十方阁初代阁主,以及十三先生鹿衍。
师徒二人对视一眼,不由得会心一笑。男女之间的纯粹情感,本就是极为美好的事物,旅途之中,偶然遇见,难免展颜一笑。
“如今一见,我倒是有些不忍心了。”修打趣道。
“既然如此,先生不如痛快些,不过是一些保命的小手段而已,多给些又有何妨?”鹿衍不怀好意地笑道。
修故作训斥模样,道:“贪多嚼不烂,皆是累赘,日后反倒成了祸害,倒不如踏踏实实地将其中一样本事学好,如此未来的路也可走得安稳些。”
鹿衍委屈巴巴道:“弟子知错了。”
修不去理睬自家徒弟的装模作样,而是笑容欣慰地看着躺在卧榻之上的张麟轩,以及守在一旁的红衣姑娘,然后轻声呢喃道:“但愿彼此心爱之人,终无那离散之日。”
希望自己当初所看到的一切,都是假象,而非日后所得的真正结果。
一番感慨之后,修化作两道青烟,分别没入张麟轩与求凰的眉心,为其梦中传道。
站在原地的鹿衍,不由得轻声笑道:“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要论在逃跑一事上的本领,你们的师祖可是天地间独一份,绝对的行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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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方城,镇北王府。
夜深之后,韩先生罕见地离开了竹楼,将此地留给老王爷待客,足可见来者的身份非同一般。
竹楼内,一位白发老者此刻正在与老王爷一同品茶,后者有些担忧地问道:“先生您就一点也不担心?”
老者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然后打趣道:“徒弟之间想要打闹一番,当师父的不好管啊。”
“敢问先生,若是那一刀斩落时,剑客张欣楠来不及接下,又该当如何?”
老者亲自给老王爷斟满茶水,继而又笑道:“此间因果如此,夫复何言?凤凰一族的因果全在那女子身上,既然那小子打算护着她,那么有些事就该他去扛着,所幸某位读书人也还曾答应过我会帮着了去这段因果,所以有些假设是不成立的,何故劳神?”
“先生这般相信一个人的承诺?我还以为先生早就对人间众生失望了呢。”
“我确实很失望,但这并不代表没有希望,遇见的失望之人很多,但让我重燃希望的人也一样不少。从始至终我都觉得人间一直在往高处走,但在逐渐登高的过程中难免会丢失方向,然后走一段时间的下坡路,但总有重新找回方向的那一天,届时前路又将是一片光明。”老者笑容欣慰道。
老王爷起身恭恭敬敬一拜,“谢先生解惑。”
老人再饮杯中茶,笑道:“当初的你可没有现在这般懂礼数。”
“先生说的,应该不是我吧?”老王爷轻声道。
老人爽朗大笑,道:“当然当然,你是谁便就是谁,前世总总,跟你又有何关系。今日请我吃茶,作为还礼,送你三件东西,以对付日后可能之危险。第一便是在你往日修行路上,从未出现过的本命物,当初其实是我故意拿走了,如今一并还你。至于第二第三,等你去那座镇北城的时候就会知道了。”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老王爷突然起身作揖,郑重而拜,久久不曾起身。
老人笑了笑,没有说什么只是转身离去。
当年也有个少年似这般对着老人作揖行礼,只不过那一次,是少年在转身入世之前,弟子与先生的最后告别。这一次是先生转身离去,亦是一场告别。
兜兜转转,已有万年,再相逢,变也未变,先生还是那个先生,弟子还是那个弟子,只不过,先生弟子都老了很多啊。只不过能再见到你,就已经挺好了!
白发老者离开后,老王爷的身侧出现了一个身披战甲的清秀少年,后者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谢了。”
衣着白色蟒袍的老王爷,望着老人离去的背影,笑了笑,道:“能成为先生的徒弟,你应该也很了不起吧!”
“是我们很了不起才对。”
老王爷重复一遍老人之前说过的话,“前世总总,与我何干?”
身后少年点了点头,道:“理应如此。”
之后二人一同望着前方,沉默不语,身后少年,身形缓缓消失,完全消失之前,少年说了一句上辈子未曾说出口的话,当时只道是寻常,回首难说心中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