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朝中一片喜气,向明这一触霉头,众人都对他避之不及。
皇上不仅在早朝之时当庭训斥了他,还说向明这名字是大不敬,这回他肯定没有好果子吃了。
这人年纪轻轻考上恩科状元,不过七年又成为右佥都御史,他一向自命不凡。
原就出身于微寒之家,又独立独行,不屑与普通臣公为伍。
他这种桀骜孤僻的性情,早就有人看他不顺眼了。
现在他一出事,背后拊掌大笑的人多得是。
向明闷在家中喝酒,皇上命他不必上朝了,在家中侯旨即可。
他也知道自己这回难逃一劫,索性就在家中醉生梦死,再也不理朝堂的事情。
醉了也好,醉了,就不用眼看着自己所以为正确的,被皇上弃若敝履。
他一次又一次地上书,希望皇上能听取他的建议。
没想到皇上次次都驳回。
这一回朝堂上所有的人都在歌功颂德之时,皇上终于忍不住了,当众责骂了他。
他想着,这样也好吧。
皇上把他贬到地方去,让他能为地方百姓做点什么事,也好过于身在朝中,却不得施展抱负。
一个说话没人听的御史,算什么御史呢?
向明坐在自己内室的角落里,单手举起一坛酒,往口中灌下去。
他尚且年轻的面皮上胡子拉碴,显得格外沧桑。
“老爷。”
外头家仆不敢推门进来,只好在窗子底下唤他。
直叫了七八声,才听见里头酒坛子在地上滚动的声音。
向明打了一个酒嗝,含含糊糊道:“做……做什么?”
“老爷。”
窗根底下那家仆急道:“有一位陈大人来看您来了。”
“陈……陈大人?”
向明有些糊涂,想不起来自己曾经交好过一个姓陈的大人。
这朝里姓陈的也没几位,如今最得皇上圣心的那位武冀将军就是其中一位,再者是……
可是他怎么想,都想不出这里头有哪一个与自己交好。
向明摇了摇头,都这种时候了,不亲不故的,还有谁会来见他呢?
可别是什么来耍威风的,白白坏了他的酒兴。
向明朝窗外嚷道:“不见不见,叫他留下名帖来便是。”
等他明日救醒,再看看这来人是谁吧。
窗根底下的家仆答了一声是,而后便响起远去的脚步声。
不一会儿,那脚步声再次响起,显得急匆匆的。
“老爷,那位大人不肯留下名帖。他说老爷要是这样自甘堕落,他不屑于将名帖让您这样的人玷污。”
说话的家仆一点避忌的意思都没有,也不知道是向明被皇上厌弃的事让他对自己主人失去了敬畏,还是他也觉得来人说的话对。
--自家主子现在,就像一坨烂泥一样,还是酒泡的烂泥。
屋里久久没有听见声音。
安静的空气之中弥漫着酒味,新酒的香醇和旧酒的腐烂发酸,交织在了一起。
良久,那熟悉的酒坛子滚动的声音再次响起。
向明从屋子里踉踉跄跄地走出来,他打开大门,阳光照射进阴暗的屋子里,照在他的面上。
他用袖子挡住了自己的眼,挡住这刺眼的阳光。
“那位陈大人,在哪里?”
他声音低沉,开口嘴里的酒气便喷到空气中。
家仆闻到他身上发酸的衣裳,忙道:“在厅里坐着呢。”
向明眉头一皱,心中暗想。
看来这来人官位不低,否则家仆不敢请对方直接坐到正厅之中。
他晃了晃头,让自己更清醒一些,脚步踉跄着就往阶下走。
“老爷,老爷,您还是先换身衣裳吧?”
家仆连忙上前扶他,凑近了他便面上扭曲。
他闻了这味道都受不了,何况是外头那位清俊的陈大人呢?
“那就换吧。”
向明思考了一会儿,又转身往屋里走去。
家仆伺候他用清水抹了一遍身子,这时要沐浴未免让客人久等,只好这样驱驱酒味儿。
又换上一身干净的便服,替他把头发整了整,就扶着他到正厅之中见客。
向明走到正厅外头,只见堂上高坐着一位容貌清俊的年轻男子。
他肌肤雪白,剑眉星目,犹如古书中的潘安兰陵。
他端起一盏茶来,放到唇边细细品尝。那气定神闲的模样,仿佛并未有丝毫的等待。
这不就是,如今在朝中炙手可热的那位,武冀将军陈文义么?
向明微微皱着眉头,上前拱手道:“下官失礼了,未知陈将军来访。”
陈文义是从三品武冀将军,比他高上一级,他理应行礼。
谁想陈文义迅速起身,上前来对着他端端正正地也行了一个礼。
向明十分错愕,“陈将军这是何意?下官不过是四品御史,如今受皇上责罚,很快又要受到贬谪了。”
他失笑,“陈将军何必向我行礼,这是自轻了。”
陈文义道:“向大人既然还未蒙旨意,就还是正四品右佥都御史。老祖宗的规矩就是礼敬御史,本官虽比大人高上一级,行这一个礼也不算自轻。”
向明叹了一口气,对他伸手道:“陈将军请坐下再说。”
他这些日子已经看惯了旁人的嗤笑、躲避和讽刺,见陈文义还待他如此礼貌谦逊,不禁感慨。
“陈将军方才对我的家仆,可不是这么说话的。”
陈文义微微勾唇一笑,“失礼失礼,本官听闻大人在家中饮酒烂醉,突然造访,已属失礼。大人不见,我就只好行激将之法了。”
事实证明,他这激将法是很有效的。
向明为人一向刚正不阿,自命清高。
他能容忍皇上对他的责罚和不满,却不能容忍别人瞧不起他。
那句“不屑于将名帖让您这样的人玷污”,算是彻底让他从酒中清醒了过来。
他知道,陈文义的到访绝非恶意。
否则他根本不必对自己行礼,或是解释这些。
向明苦笑着摆摆手,“无妨。只是我如今落到如此田地,不知将军还来寻我做什么?”
陈家是现在朝廷上最招风的大树。
陈/希亥那个正三品一等侍卫倒罢了,只是品级高,并不参与到朝政之中来。
陈文义可是实打实的,一个有军权的从三品武冀将军。他掌管着京城绿营,又在训练一批什么鸟枪队。
听说那鸟枪队里甚至有个女子,是宫里的勤嫔娘娘从灾区宿迁带回来的一个寡妇,叫做欧阳氏。
提起这勤嫔娘娘,那更是了不得。
她才区区十五岁,入宫不到半年之时就被封为嫔位。不夸张地说,陈/希亥能有今日,大半都靠着这个女儿。
陈文义靠的是自己的军功,但不可否认,没有宫里勤嫔娘娘的面子,他有这个本事也未必有这个机会能够到皇上面前立功。
这一家三人,前朝后宫,深得皇上的信任爱重。
眼看着就是高楼起,隐隐有直逼佟佳氏一族和赫舍里氏一族的气势。
但这一家人是朝中出了名的低调,从不在外耍威风,争长短。
他从前位置还坐得稳的时候,陈文义尚且没有来求他什么,难道如今落魄了,陈文义还有什么需要自己帮忙的不成?
陈文义道:“正是因为大人到了这步田地,我才要来施以援手。”
向明似乎还有些迷醉,他恍然想起,自己七年前参加恩科考试的恩师王熙,曾经提起过陈文义此人。
他们同随皇上微服出巡,王熙深赞陈文义此人智勇双全,霁月清风。
莫非,是恩师要他前来相救?
“敢问陈将军,是王熙王大人请将军前来么?”
如果是恩师,他为何不亲自前来呢?
陈文义摇摇头,“王大人与你有师生之名,只是向大人是状元,何尝不是天子门生?”
要按这个理来说,皇上也是他的老师。
陈文义道:“王大人与你政见不同,我是替一个与你政见相同之人来的。”
向明的眼睁大,“是谁?他也认为应该开放海关,和西洋交流通商吗?”
陈文义点点头。
向明失声大笑,“我向明也有知己!是谁,他是谁?”
“大人就先别问了,眼下当务之急,是帮助大人保住官职。”
向明道:“我的政见不为皇上所用,那我为官的意义何在?保住这官职又有何用,不过是傀儡!”
陈文义冷笑一声。
“因为壮志未酬,所以就逃避他吗?请我来帮助大人的人,若是失去了大人,他才是孤掌难鸣。”
“大人还这样年轻,难道就这样放弃自己的一身抱负?”
是啊,起码他不是一个人,还有人和他政见相同。
虽然陈文义不肯说,但一定是和他交好的某个大臣。
为什么,他在自己上折子的时候不说出自己的意见呢?
向明想着又笑了,是了,幸好他没说,否则现在在家中待罪的就是两个人了。
陈文义冷眼看他,“向大人根本没醉,还想装一辈子吗?”
他怎么会醉,一个这样刚正不阿、宁折不弯的人。
他永远以最清醒的目光,去看待大清的天下,甚至是,更远的世界。
这是陈文心给他的信里,这样说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