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你们,饿成这样,还能杀贼吗?而如果没有人杀贼,不但湖广,就是这扬州城,也很快就会被献贼占领!到时你们还能锦衣玉食,花天酒地吗?你们攒下的那些银子,还能是你们的吗?你们的妻妾儿女,还能站在你们面前吗?为什么不在力所能及的时候拿出一点银子,给朝廷分忧,也给自己解难呢?非要大祸临头,流贼杀进城中,毁了你们家,烧了扬州城,你们才心甘情愿吗?”
众盐商雅雀无声,脸色灰黄不定。
丁魁楚和张元辅却已经是脸色惨白。
“当然了,你们中间一定有人会想,我们应交的盐税早已经交了,朝廷的募捐,我们出一两银子也是人情,怎么能强迫呢?”
说到此,巩永固站住脚步,目光冷冷的望着台阶下的盐商,一字一句:“这就是第二件大事了。你们这些扬州盐商,真的遵纪守法,向朝廷如实纳税了吗?”
听到此,盐商们表面上虽然还是肃静,但很多人的心中,却已经是敲起了暗鼓。
作为商人,不可能不偷税,即便是一本万利的盐业,也是要想办法少交盐税的,不然他们又何必巴结官员,向官员行贿?
大堂上,丁魁楚和张元辅目光对视,都感觉情况不妙,但却也想不出应对的办法,因为他们还不知道,驸马都尉会怎么出牌呢,现在他们只能等,就像是即将被审判的囚犯一样,恐惧而忐忑。
就在众人等待巩永固继续往下说的时候,巩永固却不说了,而是转身回到正堂坐下,督饷御史马嘉植却站了起来,拉着他的马脸,走到台阶前,弯腰捡起被驸马爷丢在地上的名册,拍拍上面的灰,冷冷说道:“下面由本官接着来说,就从这两百两说起吧。”目光看向台下的盐商:“谁叫林锡耀啊?”
盐商最后排之中,有人猛的一颤,但不得不硬着头皮,顺着诸位盐商为他闪开的甬道,来到最前,躬身行礼:“草民林锡耀见过钦差大人。”
一个保养得体、白白胖胖地中年商人,目光却闪烁而狡诈。
“两百两,看来你是一个小盐商了?”马嘉植问。
“是,草民只是小本生意。”
“小本?那你一年行多少盐引?”
“草民一年……大约行一千张盐引。”
“纳税几何?”
“六百两。”
“一年六百两的盐税,这一次捐了两百两,等于是多交了三分之一的盐税,这么说起来,你倒算是一个义商了?”马嘉植冷冷。
听出了钦差语气里的不善,林锡耀急忙道:“不敢不敢,草民只是力所能及,为朝廷分忧。”
马嘉植马脸一沉:“哼!说的比唱的都好听,如果不是有人密报,本钦差还真有可能被你骗了呢!林锡耀,有人举报你偷逃盐税,行贿官员,你可承认?”
林锡耀吓了一跳:“草民冤枉啊,草民一向守法,从不敢为违法的事。”
“是吗?””马嘉植冷笑一声,从袖中取出一个册子,递给林锡耀:“那你看看,这是什么?”
林锡耀的脸色瞬间大变,不用接,他从册子的颜色和模样就已经看出,那乃是他店中的账簿,而且不是外账,是内账!
扬州盐商一般都有两本账簿,一本外账,用来应付官府,掩饰利润,内账才是真正的账簿,只是内账乃是他铺中最高机密,一向都不放在铺中,而是藏于家中,且放置在秘密的地方,今日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林锡耀惊恐无比,但还是颤抖着接过了账簿,翻开一看,心中再无侥幸,果然就是他的秘密账簿!
内账不但记载了他每年的实际进出,而且还用进出账的方式,记载了一些他向官员行贿的数目……
顿时,冷汗从林锡耀的额头上涔涔而下,像是淋雨一般,但却依然硬着头皮回道:“草民不知道这是什么……”
“你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啊。”
马嘉植马脸冰冷,高声道:“带上来!”
立刻,两个穿着粗布蓝袍,看起来像是管家和账房的人被押了上来,两人走路一瘸一拐,身上的布袍多有破损,哭哭啼啼,脸上更有鞭伤,一看就知道,是被严刑拷打过的。
林锡耀回头望见,双腿立刻就软了,不由自主,哆哆嗦嗦地就跪在了地上。
盐商们骚动了起来。
林锡耀所做的事情,他们每一个人都在做,见林锡耀跪倒,而林锡耀的管家和账房被带了上来,他们立刻明白,就在他们等待的这一天里,驸马爷的人,已经围了林锡耀的铺子,抓了林锡耀的人,然后严刑拷打,逼出了林锡耀的内账。
现在账簿在手,又有管家和账房两个人证,林锡耀偷逃税款的罪名,肯定是跑不了了。
本朝对商人偷税的处置,虽然没有汉唐严厉,动辄抄家流放,比元朝也要稍微宽容一点,但偷税依然是重罪,不但加倍罚款,同时还要施加杖刑。严重者,抄没家产,流放边关。
盐商们惊慌,都担心自己家的店铺也被围了,账簿也被驸马爷拿了,于是他们纷纷看向自己的靠山,正坐在大堂中的老爷们。
而坐在堂中的扬州官员,一个个也都是变了脸色,他们这才明白,怪不得驸马爷不许他们离开,足足软禁了他们一天呢,原来是驸马爷的人,正在扬州城中,大动干戈。
如果他们不留在这里,而是在衙门中,他们第一时间就会得到消息,就算不敢拦阻,也能透风报信,令和自己交好的商人隐藏证据,早做准备,有或者想出各种办法拖延。但今天一天他们都被困在行辕中,消息被阻隔,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大事,面对发生的变局,一时也都是坐不住了--商人偷税还好,照律处置就可以了,如果商人嘴不严,供出他们的行贿受贿之事,那他们就大祸临头了。
立时,官员们也微微有所骚动。
丁魁楚更是脸色发白,他知道,自己被耍了,两位钦差对扬州的捐款数量,根本一点都不满意,因而才有了今天的这场鸿门宴,一天时间,居然就抓到了盐商逃税的证据,难道钦差提前派人在扬州调查了吗?
“肃静!”坐在堂中的巩永固一拍惊堂木。
官员都静寂。
“说吧,你们盐行去年一年行盐多少,又应该交多少盐税?”马嘉植站在台阶上,不怒自威,目光直视那管家和账房。
管家和账房在严刑拷打之下,早已经竹筒倒豆子一般的全招了,现在钦差爷问起,立刻毫不犹豫,争前恐后的回道:“去年实际行盐两千,应交盐课税一千二百两……”
听到此,林锡耀再也不敢否认,趴在地上,对马嘉植连连磕头:“草民一时糊涂,一时糊涂……”
“一千二百两,却只交了六百两!”
马嘉植从京师来,深深知道朝廷的困难和户部的短缺,但眼下一个小小的盐商,一年就逃税了六百两,可想那些大盐商逃了多少?一时他怒火无法抑制,吼道:“足足少了六百两,这还只是去年一年,林锡耀经营盐业十年,算上他的老爹和他爷爷,他林家在两淮贩盐,已经四十几年了,以一年偷逃盐课税六百两计算,这四十年来,他一共偷逃了将近三万两的盐税!如此之人,居然也敢说什么为国分忧,慷慨解囊,这是把朝廷,把扬州官员都当成傻子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