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配那年,宋景十六岁。
此时距沈湛坠湖已经过去了一年。
死劫是躲过了,两个人却被分开了。
没有一个丫头天天在沈湛耳边闹腾的日子让沈湛很是不自在。一天夜里他告诉自己,“我只是因为那个丫头曾在雪夜里救过我,我才对她这么好的。我现在想去找她,只是一时的想法,过会就会忘记了”,然后,一夜无眠。
沈湛身上就像长了虱子一样,坐立不安。
接连几天,既睡不着也吃不下。
等他找到她时,她正和一个银发老奶奶坐在一起,一边狼吞虎咽的吃着什么,一边回答老奶奶接连不断的问题。
她的笑声震天响,笑容却跟个孩子一样可爱。
听旁边的人说,那个老妇人因为话太多,是这里最不招人喜欢的。旁人忙活了一整天,好不容易得空休息一下,却要被缠住叨叨个不停。起初还能耐着性子应付几句,多了就要厌烦了。有人皱着眉头躲开,有人把老妇人推向一边。
只有宋景,好像没脾气似的。她接受了照顾这个老妇人的任务,若是一天之中不太忙,她就配合奶奶正经聊两句;有时累的直不起腰来,她会趴在桌子上嗯嗯呀呀的应付几句。
沈湛问过她这么做的原因,她笑着说:“等你老了,你就会明白。”
他怎么会有老去的那一天,他可是天上的神仙。
虽然心中嗔笑她故作高深,却还是耐不住好奇心追问她。
宋景笑嘻嘻的看着执着的沈湛,“因为奶奶老了啊,人都是怕死的,年纪越大就越是如此。”
比起死亡,死亡来临前的恐惧是最能腐蚀人心的。从感到自己越来越没用,到能记着自己的人越来越少。恐惧像阴雨后的寒气一般,密密麻麻、丝丝缕缕地爬上心头。
沈湛第一次觉得,自己眼中只会胡闹的小丫头,在这件事情上,竟然比自己还要通透。
其实宋景一直比沈湛通透,她长在深宫里,很小就学会了少说多看。人前该说什么话要多动动脑子,别人遇到事情是怎么处理的要细心观察。每每从一个人身上学到一个道理,她会记得从别的微不足道的地方回报人家,哪怕那人眼里什么也没发生过。
眼观世间万物,耳听人情世故。
她发现,人人生下来,都活得很不容易。
弘禛帝临终前,曾说过“小丫头心思不浅”,其实这是对她莫大的误解,她没有在伪装。她只是一直在用自己喜欢的方式生活着,若真要伪装,乖巧温顺的模样难道不比成日里没个正形更讨人喜欢。
阮江关的日子颇有些清苦,但宋景却能自得其乐。虽说这里明面上受京都管辖,但地偏远,经年累月下来,实权早就回到了当地人手中。
宋景来了之后,就被关在一个别院里,来得匆忙总共也没见过几个人,异乡的生活很是煎熬。不过后来,她很快就在异乡找到了自己的乐趣,她成了一个教书先生。
阮江关有一个大书院,几乎所有的名门子弟都在此处。宋景逃过看守,溜出别院跑出来时,正好赶上书院招聘教书先生。
站在红木大门前的宋景望着牌匾上的“致远书院”四个字,和自己身上的一身男装,想也没想就迈步进去了。
负责考核宋景的人阮家二哥,阮叔文。第一次见面,就要板着一张脸,识破了宋景并非阮江关人士,便开始层层盘问。经过一轮交锋,阮叔文心里明了,眼前这个来历不明的人嘴里没有一句实话,句句都是在诓他。
他一回头,就看到一脸不怀好意的宋景在偷笑,显然这个人是在戏弄他,阮叔文心中暗想,如此不正经之人,他阮叔文无论如何都不能叫这个小子进致远书院的门。
正要开口把宋景请出去,宋景却开口道:
“阮二哥,你怎么净问我些和教书无关的东西。贵书院平时也教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吗?“
这个小子竟然如此轻瞧致远书院,想来这等没个正形的人肚子里定舞不出什么墨水来,不妨考考他,好叫他知难而退。
”你小子言语间需得注意些分寸,我是怕你学问太少,若你有本事,不妨我来考考你。”
宋景偏头一笑:“请赐教吧。”
宋景虽然自小长在深宫里,又不受弘禛帝重视,但其读书识字方面一直由何将军暗中操办。何将军可谓尽心尽力,古书典籍凡是有机会能让宋景接触到的,一律要宋景倒背如流才肯罢休。宋景起初被强迫做不喜欢的事,自然很是抗拒,不过这小小的抗拒在神奇有趣的书籍面前便显得势单力薄了许多。宋景一点点被古书吸引,前朝孤本、四书五经、戏文杂记,山川草木之志、诗词歌赋……
宋景像疯魔了一般日日书籍不离手,枕边,梳妆台,倚桌上一定要有几本最近在看的书籍。别人插花,她看书。别人踢毽子,她看书。别人吵闹着要蜜饯吃,她还在看书。若不是偶日,何将军接连几天托人带了重复的书来,宋景几乎不会发现自己已经无书可看了。
阮叔文的问题,几乎都是在考她哪本书里哪几句话,抑或是哪几句话出自哪几本书。
所以,在听了阮叔文连续问的几个问题后,宋景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开始认真思考自己有没有必要在这个地方浪费时间。
正思考着时,庭前来了一个下人道:
“二少爷,大少爷遣我来告诉您,留下宋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