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这样吧,我走了?”
就这样了吗?我与陆诉最后就落了个相忘于江湖的结局?还真是...不甘心啊。
“温舒,祝你幸福。”他脸上那么淡淡的笑容一直没有散去,陆诉永远是这样一个温柔淡然的人,此刻我突然无比想质问他有没有那么一点点难过,哪怕只是我的千万分之一,哪怕只是某个时候心底忽然升起转瞬即逝的。
可我没有,我不敢。
我迟疑开口,“我可以抱抱你吗?”就算只有这一刻。
他轻轻摇了摇头,“温舒,我希望你过得好。温舒,回家去吧。”
“咚咚咚,咚咚咚。”门外响起敲门声,“老板,城南有位自称您的生意伙伴说有事找你。”
我突地站起身,一不小心撞得我膝盖生疼,陆诉想来扶我,我忍着痛往后退了两步,头也不回地走开,临到门前我轻声说,“我也希望你能过得好,但我更希望你能后悔错过了我。”
“好。”
我转过身,陆诉一直在我面前,他凝视着我,那一汪清水像要溢出来,我心虚,“还是算了,你也只许过得好。”
他轻笑起来,像冻住的枝丫接受到明媚阳光的照耀,一点点抽芽生叶,“好。”
门打开,靠着栏杆的是一位和陆诉差不多个子的男人,看着挺年轻,身上也没什么商贾之气。
他瞥了我一眼,倒让我心里有些生寒。
十一
和叶昀的半月之约还没到,我便派人去叶府回了信。
“真决定好了?”爹倚着软枕,一勺一勺喝着汤药。
自从我去了信,不久叶家就派了媒人来下聘书,交换庚贴,走六礼。
“嗯。”我给爹捏着腿。
“到时候爹给你备份足足的嫁妆,叶家家世高,不能让你还没进门就受人瞧不起。”
“好。”
我原以为事情就这样尘埃落定了,有了叶家这个亲家庇护,爹也不再需要做贪赃寻财之事,这一劫难,也算平安度过了。
直到成亲前几天晚上。
我拿着首饰盒去找爹,想让爹帮我挑一挑成亲时戴哪对耳环,踏进院子的时候,了无人迹,等走近了,才看到爹房间外躺着两个人。
我甩开首饰盒,冲进房间,看到两个黑衣人各握一把三尺银剑,爹手握一把大刀倒在地上,见我进来,怒吼着,“舒儿,快跑。”
下一刻三尺剑锋就抵在我的脖颈前。
“混账小儿,有什么冲我来!”
我被剑抵着只能被逼着倒退,一直坐在椅子上才真的无路可退,“你们是暗离的人吧,我知道你们是出钱杀人,我把温家全部家当都给你,求你们放了我爹。”
将剑架在爹脖子上的那人冷哼一声,“温信啊温信,果然是你生的女儿,和你一样的丑恶嘴脸,爱钱还惜命。”
“收起你们的肮脏钱,”那人往我这边一瞥,我心里一凛,那眼神就如毒蛇下一刻就要扑过来将我噬咬一样,“不过你要是向我下跪,求我放过你们,我倒是可以考虑考虑。”
站我旁边的这人轻咳一声,仿佛在催促他快些解决我们。
那人提高音量,“陆诉,你可别告诉我你又心软了。”我缓缓抬头,从他将刀架在我脖子上那一刻起,那种不知因何生发出的熟悉感让我生怖,直到他的名字被轻飘飘地说出口,带着恶意的嘲讽,我整个人僵在那,从脚底窜出来的寒意漫遍全身,仿佛要将我淹没,我的身子开始不自主地颤抖起来。
“我让你跪下来求我,是聋了吗?!”
十二
“别婆婆妈妈的,要杀要剐有本事冲我来,对着个孩子算什么本事?”爹猛然撞上剑,幸好那人眼疾手快,但脖子上还是不可避免地洇出血来。
那人笑起来,我心里发寒呼吸忍不住急促起来,“我开开恩吧,你给陆诉跪下,毕竟当年你爹弃城而逃,他全家三十几口人尽皆丧命,可比我惨多了。”
弃城?!
不可能!
我跌坐在地,不敢相信,陆诉平淡的话中沁着寒意,“十六年前春,吴城抵御外敌,形势不好,全民皆兵,若非主将临阵逃脱,军心溃散,吴城或许能保。”
“吴城数万百姓被包围,不得脱逃,被杀害的横尸街头,被活埋的长眠吴城郊外。”
“我祖父,我爹被绑在军旗上鞭笞数日死去,我娘被奸淫而自尽,我陆家数十口人一夕之间化为乌有。”
我捂住耳朵,跪到陆诉跟前,一下一下重重地嗑在地面上,“陆诉,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精神涣散,已经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只能不停重复着。
爹的怒号声穿透空荡的黑夜传到我耳中,“舒儿,我温家人从来只跪父母天子,你起来!爹做错的就让爹一个人还。”
“那么多亡魂面前,你没有资格说话。”
“对不起,对不起,我求求你们放过我爹吧,我愿意拿我这条命换他的。”
陆诉蹲下身扶我,“舒儿,这与你无关。”
我感觉到额头的血滑落,我的口中尽是血腥味,“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那人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是不是你的错你也都该死。”然后我听见刀剑相碰的声音,陆诉喉咙里发出低低的怒吼,“她与此事无关。”
下一刻我就听到屋外传来冲杀声,然后我心神一松就失去知觉了。
十三
等我再醒来的时候,是我熟悉的房间,陆诉竟然在我身边。
“头还疼吗?”声音还是一如初识时温柔,可我却再不会心神漪动。
我转过身面向里侧,闷声问,“我爹还活着吗?”“嗯。”
沉默片刻,我开口,“你知道我的生辰是何时吗?”
“三月初七。”他楞了一下,答道。
“三月初八是我娘的忌日,三月十七是吴城城破之日,我爹弃城应该是想见我娘最后一面,可惜啊,晚了两天,我爹极爱敛财,是因为我没有亲兄弟,他想给我和姐姐多些底气。”
陆诉淡淡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你爹是个好父亲好丈夫,但他害了别人,所以他该死。”
“他该死,但我比他更该死,如果不是有了我,我娘不会因早产丧命,我爹不会弃吴城百姓不顾,温家可能还会有其他孩子。”我渐渐哭出声来,这都怪我。
“舒儿,我说过了,此事与你无关!你会好好嫁到叶家,做叶家的少夫人。”
“你的同伴呢?我想见他一面。”我想和他们做一个交易,可是和我谈条件的人不能是陆诉。
陆诉咬着牙,“他不会来。”
我软了声音,“求你了。”
“行。”他深吸一口气,起身欲走,我赶紧翻身拉住他,“还有一件事求你,我听闻王老爷多年前一连失了好几个孩子,你帮我查查有没有王夫人的关系,或者不是的话,查到别的能威胁到她的证据就行。”
他深深地望了我一眼,然后转头离去。
十四
过了两日叶昀来温家看我,他坐在床边的凳子上笨拙地拿着刀一点一点给我削梨,再切成一小块一小块喂到我嘴里。
与那日在福来居的样子截然不同,倒让我有些受宠若惊。
“不是说成亲前不能见面吗?你怎么还来了?”
他切了一小块想喂给我,我赶紧伸手接过,“就想来看看你,好些了吗?”
我点点头,心里却寻思着如何开口退亲,我明明是在高攀,却一直反复不定,我都觉得自己有些不知好歹了,“叶昀,要不婚约还是取消吧?”
“嗯?”他挑眉。
我低着头道,“我家的事你也知道了,暗离不是好惹的,我怕会连累叶家。”这我说的都是实话,叶家本是无辜的人,如果因为和温家扯上关系而受了牵连,那我真是愧疚至死了。
他笑起来连眉眼都弯着,就好像当初那个威逼利诱的人是假冒的一样,“没事,叶家不怕这些,你就安心吧。”
我失神地嚼着甜甜的梨肉,如果真能就此安心就好了。
十五
我是温安,温家仅剩的女儿。
今年是舒儿离世的第二个忌日,还记得两年前,我抱着孩子回家,想给爹看看他的小外孙,可当我踏入温家的时候,爹跪着院子里又哭又笑,胡言乱语,犹如疯魔。
他的面前放着一具尸骨,盖着厚厚的白布却仍透着斑驳血迹。
张叔说,那里躺着的是舒儿,是我的妹妹。
我就那样僵在那,连张嘴多问一句都不敢。我的妹妹血淋淋地躺在这,可明明一个月前她还穿着华美的喜服笑嘻嘻地和我说给我的孩子酿了美酒。
一夕之间,妹妹死了,爹爹疯了。
墓碑前,我将美酒倾洒,“温安?”我转身去看,是叶昀,他一身素服,手上拿着一篮纸钱,纸钱下摆着两坛酒。
我颔首,那日他发了疯一样冲进温家,将宽大的斗篷盖在舒儿身上,像怕把人碰疼一样,小心翼翼地将舒儿搂在怀里,喃喃自语说了什么,然后他带着舒儿回了叶家。
自那以后,我便再没见过他,连舒儿的丧礼他也没有露面。
“温舒,我要娶亲了,是陈家的小姐,生得没你好看,但是可比你温柔多了,唉,和你说这些你也不会吃醋,当年你还和我提了两次退婚,你不知道当时可气死我了......”
他就一个人在碑前絮絮叨叨,为了刚娶进门一个多月的舒儿,两年来没有过任何女人,若舒儿泉下有知,可能也会后悔没早点认识他。
“叶昀,谢谢你。”我知道他和舒儿并无情谊,能为了舒儿两年不娶其实也是顾全了温家的颜面。
他吸了吸鼻子,淡淡道,“本应如此。”
......
叶昀抬手扯了扯上面的杂草,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为的不是其他,而是那日出游前,温舒带着浅浅笑意,和他说,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事,我都觉得和你结为夫妻很幸运,别总想我,我希望你过得好。
那时他不懂,后来见到那具尸骨的时候,他好像明白了。
其实他没与旁人说起过,他与温舒早已见过面。
十三岁那年,娘和他说他有一个未婚妻,他愤恨皇后自作主张,便一个人跑去了边关,那时候九岁的温舒还是个堵着气对着窗绣花的姑娘,鼓着腮帮子的样子,还真的让人觉得好笑。
他也没和温舒说过,他也爱酒,当年京城的那场品酒大会,他得了第二。
十六
我看叶昀从怀里掏出两撮绑在一起的头发,放在火盆中顷刻湮灭。
“我会听你的话,以后可能不会经常来看你了。”他将两坛酒放在墓碑前,起身的时候踉跄了一下,然后头也不回的离开。
我招了招手,夫君牵着团儿走到墓碑前,“妹妹,我会照顾好安儿的。”
“团儿,过来拜拜姨母。”我拉过团儿,两岁多的孩子,走起路来还歪歪扭扭的。
他小腿一弯,有模有样地磕了两个头,奶声奶气地喊了声,“泥母。”然后靠到我怀里,睁着水灵灵的眼睛,“泥母,做衣服,丑丑。”边说还边扯了扯自己的衣服。
夫君在一旁扑哧笑起来,我也跟着笑起来,舒儿成亲后,给团儿送了两件肚兜,用料都是上乘的,就是绣工差强人意,不过我还是看得出来绣的是并蒂莲,从针法上看女工有进步。
我摸上冰冷的墓碑,笑着笑着心里便开始发酸。
“走吧。”夫君抱起团儿,再将我搀了起来,“今天还要回温府吃饭呢。”
我掩下心底悲凉,点点头。
十七
“咕噜...咕噜...”一个酒壶从墓碑后面滚出来,我绕到后面,见有个人瘫倒在地上,身边还堆着好多个酒瓶,是陆诉。
这里是叶家的墓地,他怎么会在这?
我拿起地上的一壶酒,尽数倒在他头上,他一抖擞,微微睁开眼,笑了,“原来是舒儿的姐姐,好久不见。”
“如果可以,我宁愿永远不见你。”
我回头示意,等夫君抱着团儿走远了,我从怀里拿出两年前出现在我房间妆奁盒内的信件砸在他身上,上面有婆母陷害公爹其他孩子的证据。
我知道是他帮我找的,我也知道是舒儿让他找的。
“拿走,我不需要。”
陆诉愣愣,“这是舒儿让我给你的,她希望你在王家过得好一点。”
“我说了我不需要。”当那封信出现在我房间,联想到之前舒儿身上那些伤,鞭笞剑刺刀砍,各种各样,生前的死后的,分明是她自愿受的。
为爹,为我,为温家受的。
她是了无牵挂,所以甘愿赴死。
我从来不只是舒儿眼中那个温柔无害的长姐,我的手上也沾过血,所以婆母对我那般苛责诘难,我恨她却又理解她。
“陆诉,从来都是温家对不住你,你若真想报仇,就将我们的命都拿去,冲她一个人算什么,她才十七岁啊,刚刚嫁了如意郎君,她还没抱过她的小外甥。”这些全部湮灭在那条所谓出城游玩的路上。
陆诉默默地听着我的控诉,像个傻子一样一会笑一会哭。
我扭过头离开,没走两步就听到他放声大哭起来,嘴里呜呜咽咽说着什么。疾风袭来,让我的眼睛发涩,我伸手揉了揉,恍惚间分明听到他说了一句。
“那都是舒儿自己选的,我没办法。”
后记
大成史书载,熙成四十年,工部左侍郎妻叶温氏殁,享年十七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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