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品莲台?梁国!
舒无畏心中顿时腾起了火。他知梁国因拒缴铜山贡物而与衡输令产生纠葛的事, 事后梁王立即将铜山归还朝廷,朝廷还把梁国当做诸侯听令的表率, 没想到梁国竟悄悄地在给天子的贡物中下·毒么?
不同于温钰,舒无畏是丝毫没有未梁国宗室开脱的心的。压住怒火,他问一句。
“国师, 你没看错?”
“若我看错,整个大乾就没有能看对的了。”百里长蹊面上浮现一丝狠厉, 脚下轻碾,一块青砖嚓的碎裂:“梁国, 这许多年已做不少逾矩的事,到如今竟敢对陛下公然下手了!”
百里长蹊紧紧抿唇, 周身怒意勃发。舒无畏剑眉拧起:“既知这些莲台于陛下有害, 自然从紫阳殿中撤走。但梁国胆敢谋害陛下一事不可轻易放过,国师可能在廷尉处对梁国做个见证?”
他是打算直接让廷尉缉捕梁国世子的,没想到百里长蹊不屑地嗤笑。
“舒无畏, 梁国千乘之国,是诸侯与宗室间国力最强者。区区廷尉,你认为能把他们的世子拿来么?譬如说你若是在桐州犯了事, 颖都廷尉可能到都护府拿你?”
拿当然是不能拿的。要真有帝都的廷尉敢往桐州, 只怕还没进都护府就已被军士们撕碎了, 这也是为什么百里长蹊当初要把舒无畏召到颖都的原因。
看桐州都护一时哑了, 百里长蹊又是一声冷笑。
“不仅廷尉在梁国拿不到王世子,我也无法在廷尉处为你做人证。”
国师一字一顿:“我,有我的掣肘。莫说现在未到万不得已, 即便到了万不得已,我也不可对梁王出手。替你辨认出七品莲台,替陛下引出牵思些许毒性,就已是我能做到的极限。”
“你莫以为我是国师,就能手眼遮天、诸事为所欲为。”百里长蹊摇摇头,神情忽有些伤感。
“大乾的国师三百年来都走在冰山与火焰之间,我是走得尤其艰难的一个、怕也是最后一个。陛下如今既相中了你——”
面上些微情绪退缩,百里长蹊的目光重又变得冷冽:“那么梁国、世子、藏着药的七品莲台,便理应由你,如今大乾的武摄政王来办!”
你既自负勇者,昔日即放出愿为陛下打碎星轨的狂言,那么便由你来破解这盘死局。百里长蹊目藏厉色。若是你破解不了……
“我来办?”舒无畏低头想想,随即哼笑:“当然可以。”
“那便由你来行朝中之事吧。”百里长蹊似是卸下极大的负担,喘一口气:“今夜多留意陛下,告辞了。”
国师直到现在才流露出疲态来,他朝舒无畏临别行礼,即便在此时他也依旧是颖都仪态优雅的公卿。舒无畏看他背影,忽然想起一事。
“国师且慢。”他说。
百里长蹊站住了,微微转过了头。
“凌烟阁上的恶龙,究竟是何物呢?”舒无畏问出他多日来心中的疑问。
“那是白衣社传说中的神器,据说可凭此重现白衣社昔年的神。”
国师的话语在暮色中极为幽深。舒无畏略一思忖再问:“白衣社的神,是与大乾为敌的?”
百里长蹊轻叹一声:“在昔年,这位神也曾庇佑过大乾的子民。”
“那为何如今——”
“神力难违,神意难测。”百里长蹊打断他的话,再不搭理他,快步走出了摄政王府。
百里长蹊是知晓白衣社的神的。虽然他或许并不信奉它。
舒无畏站在王府庭中,星子从天上过去,草中的鸣虫嘤嘤。他仗剑静默了良久,才又走进屋中去。侍者在榻边照看温钰,他在梦中像是极为不安,不住颠三倒四说着胡话,间或叫一个人的名字。
凑上前听,叫的却不是舒无畏,而是“长蹊”。
长蹊?舒无畏不由苦笑。所以你是因把与百里长蹊的事都忘了,所以才会看上了我么?如果你还记得,如果你都记得……
舒无畏忽然不敢想了,他心中从未如此的患得患失。他静静看温钰的脸,这张面孔与记忆中靖王的面孔精确吻合,却不知为什么又有些不一样。
吸一口气他稳住心神,转而吩咐王府小吏。
“明天到行宫,去请鸩姑娘。”
红鸩在第二天来到摄政王府。见着温钰她颇为惊讶。
“小阿弟这是怎的了,上次见不还是好好的?”
她过来摸摸温钰的额又看看温钰的眼,很快得出结论。
“他身上的花儿蛊被激发了,有人给他又下一种与花儿蛊相生的离乡草,让花儿蛊更快地成长出来。”
“是不是这个?”舒无畏示意人拿七品莲台给红鸩看。红鸩点一点头:“是这个。”
接着又絮絮念:“唉,不知你们突然从哪儿弄出这么些蛊来。花儿蛊也是,离乡草也是,全都是失传了三百年的海上来的东西,若我当初在惊鸿岭见着了这些……”
“海上来的?”舒无畏抓着她话中四字,突然抬头:“你说激发牵思的离乡草,也是来源海上?”
兰龄公主夜闯月下轩后,温钰将前因后果原原本本告诉了他,他们才知道牵思原来来自海国;而如今红鸩又说离乡草也来源于它……
“当然。”受到质疑,红鸩有些生气:“我在惊鸿岭时每日间只侍弄这些蛊物花草,它们什么来历我一眼就看的清。这一些在你们地界已失传了,在我们山中栽种的多年来受杂花侵染也失了其种性,唯有来自海上的才如此纯良——它又恰与那花儿蛊是一对——不是来于海上的是什么?”
“来自海上的,来自海上的……”舒无畏反复念诵几遍,忽然明白过来:
百里长蹊所下的牵思来自于海国,梁王世子所下的离乡草亦然;这背后都指向了同一个人,同一个组织——白衣社,贺兰磬。
舒无畏蓦然想起自己初到颖都时,梁王约自己到秋涧堂赴宴、却遇着百里长蹊与贺兰磬的事。原来梁王与白衣社也早有勾结,难怪百里长蹊说自己身怀掣肘,不可对梁王出手。
所以你把这烫手山芋甩我这里……
舒无畏冷笑,随即问红鸩:“鸩姑娘,你能把陛下身上的离乡草拔除吗?”
离乡草不同于牵思,它并非双生,或许红鸩能去除也不一定。
红鸩想了想,反过来问他个问题:“都护将军,我若替小阿弟拔除身上的蛊,算不算得大功一件?”
“那自然算的。”毕竟是医治了天子呀。
红鸩开心地笑起来,眉眼似乎都在放着光:“那这功劳封个国夫人可足够了?”
“国夫人呀,怕是还欠缺些儿。”
舒无畏不由好笑,不明白这越女为何想要朝廷诰命,这于她那无拘无束的山野性子不是举了枷往身上戴么?但想了想如今用人之际,他便告诉她。
“国夫人唯有陛下能封。陛下如今好大一桩为难事,鸩姑娘若能帮着解决,或许这功劳也就足足的够了。”
他将凌烟阁上的怪事告诉红鸩听。没想到红鸩一听就咯咯地笑了:“什么三百年前的恶龙,你们说的,分明就是巫妖兽嘛,附在器物上面的;这个我们曾经除过。”
舒无畏不由大喜:“这可真太好了!”红鸩看似胸有成竹,他的心便放下一半。
红鸩也微微地笑:“巫妖兽以后再谈,我们先替小阿弟将离乡草除了吧。他身子太弱,一直留身上只怕受不住。”
舒无畏连忙称是。他小心翼翼地扶起温钰。温钰的脸色苍白,全身虚软得仿佛没了骨头,无力地瘫倒在舒无畏怀里。
“小阿弟,小阿弟?”
红鸩低声叫他,随手从银腰带上拧下片银叶子,在温钰鼻前轻轻一旋。舒无畏只觉怀中的身体一沉,腕上的脉搏立时停了。
“鸩姑娘!”他大惊失色:“陛下,陛下怎突然就没了气息?”
“乱叫什么?”红鸩不满地说句,看都不看他,只将手指在温钰鼻前引出道青光来。
“这是我们一族的拘魂术,专用在病人身上、先把魂引出来的。否则拔蛊的痛没几个人受得住。”
舒无畏这才放心,他看着红鸩用只银瓶把青光罩住了。光在瓶中莹莹发亮,他忽然想起十年前在颖都,借箭势飞上云端的光也是这颜色的。
那就是陛下的神魂么?他在心中默想。可真干净呀……
而红鸩也开始了她的拔除。她唱着越人的歌谣跳跃起舞,周身的银饰泠泠作响。随她的歌舞,屋中似有看不见的飞鸟盘旋,咯咯的笑声时隐时现。
当她的歌舞停了,红鸩朝温钰轻轻招手。温钰胸前衣襟已解开,舒无畏只觉一股大力自身边掠过——
没想到越人的拔蛊就真的是“拔”的,难怪红鸩要先把病人的魂魄暂时移除了。
舒无畏小心地托着怀里的人。怀中的身躯微凉,长长的乌发散下来,从敞开的领子可看到玲珑锁骨。温钰的眉轻蹙着,似乎虽离魂也能感受那股疼痛。舒无畏忍不住便在那眉尖上轻轻一吻。
很快就好,你不要怕。他在心中安慰着他。耳畔突然听到红鸩惊讶地叫起来。
“不对!小阿弟的身躯里,怎么竟还有一个魂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