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似乎更加青睐北地,所以本不应该飘起飞雪的月份,北烟泽关外飞雪连天,大泽渐冻,一直远去岸外数里,大泽浪花凝冰,犹如条条白浪霎时悬在离大泽数尺半空里,凝为一处,再无动静。大雪落在边关当中,愈发寂寥无声,清冷死寂,饶是身子骨再壮实的习武汉子,将浑身上下裹住暖和衣裳,照旧难以在雪里头停留太久,就觉手脚冰冷麻痒,但今年冬雪落地时,已然比起往年好上不少,不知怎的由从来无人前来的上齐当中,运来无数越冬暖衣,与驱寒烈酒,饶是青平君三令五申言说军中不得随意饮酒,可眼下同样是两眼半睁,趁大泽当中妖物还未破冰而出大肆冲关的时节,时常饮上两口酒暖身子,大多不加理会。
上齐对于北烟泽此地种种事,向来是事不关己,从来不曾遣人去往北烟泽,更不认北烟泽边关上下人乃是阻拦妖潮的有功之臣,只字不提,百姓更是知之甚少,也唯独距北烟泽极近的稀疏住户,才晓得北烟泽有这么一群抵死守关的苦命人,既不算在天下九国军阵当中,亦无什么良弓硬弩,不少人身上行头打扮与腰间兵刃破损,多年都未换过,但偏不晓得这些人究竟是守的什么,是关外莽荒地的化外蛮夷,还是那些听过无数回却少有见过的大妖。
而这次上齐却是头一回向远在千里之外的北烟泽,大开国库,除却粮米酒衣之外,尚有近百来头马匹,良弓硬弩,鹿角刀枪,甚至还有连青平君都叫不出名讳的十来件大宗物件,皆以麻布披外,如今还未清点到数,故而迟迟不晓得其中究竟藏匿的是何物件。
此番来助,无疑是给整座北烟泽边关中人雪中送炭,人人心气皆是往上提了又提,纵使没人去说,往后上齐是否乐意将北烟泽也看做是自家边关,但心头皆添过一份期愿。北烟泽外头妖物攻势愈猛,虽说先前添过不少人手,但仍旧是每逢战时就要折损不少,源头无活水填补,这方水渠迟早要空,不过要是上齐里头那位天子首肯,凭举国之力,哪怕填补些寻常军中人,边关便能撑上更久,没准真能熬过北烟泽外千万里大泽孕养的如潮妖物,不说是衣锦还乡,起码还有活着离去的一线生机。
今日又是大雪压境,不过营帐当中皆是比往日暖和许多,难得财大气粗,那等已然破损四地漏风的旧营帐,青平君很是豪气,大手一挥就言说将旧帐撤去,换上从上齐运送而至的新帐,再无需受这等寝食难安忍饥受冻的苦头。
这两日青平君都不曾露面,所以清点物件一事,就只得是落在云亦凉与柳倾身上,江半郎向来除妖物来犯之外都兴趣缺缺,自个儿躲在帐中饮酒,难得能尝尝从上齐送来的酒水,略微改改口,当然就做起了甩手掌柜,将眼下大小麻烦事都甩给二人。
柳倾自从踏入此间过后,阵法愈发纯熟,不论大小阵法信手拈来,皆有余力,除却时常因内气耗尽使得自个儿面色苍白之外,倒着实不曾负创多少,脾气还是同身在山上那般,少有推辞的时节,当真是替本来很是势单力薄的云亦凉青平君二人分忧许多,无论事大事小,只要寻到柳倾处,多半是爽快接下,不辞辛苦。
“算将下来,最末一车物件也清点齐备,大抵箭羽足有万二数,且大多都是精造,并无有多少充数的瑕箭,如若是省着些用,待到战事息后再收将回来,能用上许久,连带硬弩数十面,得尽快些安置到城头上去,凭此物阻拦妖物邪祟,起码每战要少损伤许多人手,此番上齐当真是递出一剂良药,耗费了好大价钱。”
柳倾清点罢物件,又是好言好语松离押送车帐的上齐军卒,这才舒缓下口气,径自走到云亦凉帐中,待到话说完时,才发觉分明眼下已是将新帐分发下去,云亦凉的旧帐却还是不曾更换,四面通风,吹得男子眼前灯火乱摆。
“不愧是修阵的读书人,这等清点物件的活计,比我可是要快上许多。”云亦凉知晓是柳倾上门,抬眼笑笑,可从那张笑脸上头的确看不出什么笑意来,很是勉强,“上齐这次定然是下了不少本钱,但不妨想想,青平君给了上齐什么东西,一枚可统御近乎举国军力的虎符,如若是当真动用起来,代价可就不是这么点东西能摆平的,再者一来,其实此地边关最缺的并不是这些物件,如此多年来都苦苦熬将下来,燃眉之急,仍是人手不足。”
两人皆是心知肚明,但都知道就算开口讨要,上齐也断然不会将军卒遣往此间平白送死,就算是如今圣上素来重文轻武,仍知晓此地乃是修罗场,将军中人送往这等修行人亦是凋零不止的凶险地,必会致使上齐举国上下动摇,况且如此多年来隐瞒住北烟泽事,必属不易,将北烟泽中事昭告天下,有害无益。
“题外话少叙,褚衡从上回江半郎断臂一战过后,精气神始终有些不对头,举止略微有些异常,我手头无大事,不如同去瞧瞧,你阵法无双,如能帮衬着些便是最好,如若爱莫能助,就令他先行退居城后调养一阵。”云亦凉面色相比面皮终日有些苍白的柳倾,好不上多少,上齐运送来不少给养,略微使得其面色稍霁,可提起褚衡此人,眉头又是深蹙,抬手抚灭灯火,将衣裳束了又束,才抬步走出帐去。
褚衡此人,柳倾亦是相熟,且算是青平君与云亦凉的故人,年纪浅时曾一并走过江湖,很是有两分修行天资,但为人却是跳脱耐不住性子,好容易去到处名声不显的山上仙家,才堪堪修至二境便觉无趣。听他自个儿言说,说那鸟山上头连鸟雀都不乐意动弹挪窝,曾有几只浑身羽毛都凋落大半的暮年鸟雀,连双翅都是退缩成两截无用物,人人暮气深重,除了修行就是修行,连难得下山的时节都要将修行挂到嘴边,又不能同别处的修行人痛痛快快打斗上一场,往往相见时就知道盘腿坐下,说什么坐而论道好过粗鄙斗法,忍无可忍这才下山。
下山过后,褚衡就前来这北烟泽关外,虽资历不深,但每逢战时皆是闲不得,冲阵在前,硬是凭二境修为杀妖,并不逊色旁人,又因为人机敏,常能瞧出场间局势如何,自个儿引数人入场,屡次建功。
江半郎断臂那一战,当属近来最凶险的一场混战,城头垮塌足有六处,身死之人极多,褚衡平日带领的那二三十位汉子,皆尽身死,但也是凭这二三十人舍生阻拦,才不曾令妖物越过城关,同样将断去一臂,险些遇险的江半郎生生由最前头抢将回来,当属首功,但自打那日过后,褚衡举止就很是有些怪异,即便是青平君前去上齐京城归途上强行掳来位高明郎中,也不曾查明症结所在,只说是心境受损,无良药能医。
进帐时候,柳倾在前,才进门时就被疯疯癫癫的褚衡咬到左臂上去,但柳倾什么也没说,只是右手叩指两下起阵,直到数息过后,褚衡才是缓缓松口,跌坐到原地,蓬头垢面两眼无神,而柳倾毫无防备左臂已是见血,饶是四境之人未修体魄,也胜过常人,但此刻亦是有血水滴落,可见褚衡究竟使出多大的力道。
“甭折腾了,这小子疯癫得紧,阵法多半也无用,不如叫他先去城后休养一阵,再言其他。”
帐中站起一人,满脸血痕,捧酒壶点上灯,而后自行坐下,朝柳倾云亦凉打量两眼,“看来是清点罢物件,闲来无事,不然怎么有空来此闲逛。”
江半郎许久不露面,却是始终在褚衡帐中,着实是令柳倾两人有些意外,而后者同样是知晓两人的心思,摆摆手淡然道,“上回要是没他带的那一行兄弟袍泽舍命,孤身对上好几头境界不亚于我的大妖,折损了一臂,真未必能走脱,平日老子的确是不拘小节粗野得紧,可咱也不是那不晓得知恩图报的混账,褚衡这小子有今日疯疯癫癫,总要照顾着些,最不济也得让人出出心中郁气不是?”
云亦凉柳倾默然无言。
重新站起身来的褚衡仍是疯疯癫癫,饶是柳倾起阵,仍旧不曾找回神智,含糊不清念叨着什么,又站起身来,瞧见江半郎后就走上前去,跌跌撞撞一拳又一拳砸在后者脊梁上,柳倾刚要阻拦,江半郎却是朝柳倾摇了摇头,继续饮酒。
褚衡念叨的是,凭什么四境的命就比别人值钱。
城关之外,有两骑缓缓而来,一位是男子,一位是抱刀的女子。
帅帐之中的统领没穿那身纹凰织锦,借孤灯修补旧帐,针脚细密,哪里像是坐镇边关的大统领,时常无意间抬头望着那身悬挂在显眼处的纹凰织锦,帅帐破旧四处通风,那身流火似的织锦摆动,如是一头笼中朱雀。大概自己恍惚之间,也曾同那位小侄儿推杯换盏,言说来年天子你坐,也曾想凭那方虎符,做些古往今来并不稀罕的丑事。
许是凄凉旧地,人如镰下麦,念如壑冰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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