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醒醒。妈妈,我饿了。”
她睡得昏昏沉沉,头一阵阵地疼着,很想继续再睡,可是有人一直小幅度摇着她的胳膊,她无奈只好推了睡意醒过来。
“妈妈,你睡了好久啊。”
趴在自己床上的孩子,只十一二岁的样子,见她睁开了眼睛,便笑嘻嘻地凑过来摸她的头发。
“你……”
“怎么了?妈妈,你不认识我了吗?”他眨着眼睛,露出脸颊上深深的酒窝:“我是田然啊。”
“然然……”没错,这眉这眼,这语气,是她的然然。
但她默念着他的名字,不知为什么心里涌上一股道不明的陌生与悲伤,她不由伸手抱住他:“然然,我怎么觉得有很久没见过你了?”
他把脑袋乖乖地搁在她的肩上,笑声钻进了她的头发里:“因为你真的睡了很久很久很久。”
“是吗?我……”她抱着他半坐起来,外面的光透过窗帘,在地板上留下了不大不小的几个光斑,有小鸟停在窗台上,来回跳跃着发出清脆的叽喳声,房间里似乎还残存着一些昨晚用过的柚子香薰的味道……房间里的一切和她每天醒来时没有任何不同:“我都不记得是怎么睡着的了。”
可能是她的脸色不太好,他用自己微凉的手贴在她的额上,又贴在自己额上比了比,嘟囔着:“没有发烧嘛。”
说完他的肚子咕噜的叫了一声。
他们对视一眼,都笑起来。
“妈妈,我真的很饿。”
她轻轻捏了捏他的肚子:“想吃什么?”
“想吃红茶蛋糕!”他向她撒娇,声音甜甜的。
“好,那我们去问问……”说了一半她卡了壳,是要去问问谁呢?她张着嘴怎么也想不起来要去问是不是也想吃红茶蛋糕的对象是谁,脑子里一片绵延的怪异白雾,她拨不开:“奇怪……”
她想让他帮忙想一想,可他歪着头看着自己,笑着催促道:“快点嘛,妈妈。”
她坐在梳妆台前梳着头发,他陪在一旁,支着下巴在她的首饰盒里翻找着。
“然然,你找什么?”
“唔。”他挑出两副缀着珍珠的耳饰,一副小巧简洁,一副精致优雅,他拿着它们在她耳边来回比了一下,然后宣布其中一副的胜出:“今天戴这副吧妈妈。”
她笑着接过来戴在耳朵上。
他接过她手上的梳子,帮她梳理散在后背的头发。他的动作很自然,这个场景她好像也应该很熟悉,但总觉得有哪里是不对的,她说不出来。
“梳好啦,我们去吃蛋糕吧!”
他来牵她的手,她敛下怪异的感觉,笑着说好。
一整天里,他拉着她吃蛋糕,让她听自己拉琴,和她一起拼几千片的拼图,又缠着她要去花园里铺上毯子野餐,忙得团团转。
“妈妈,你今天开心吗?”他问。
“开心啊。”她笑着摸摸他的头发。
当然是开心的。
可是在她脑中驱之不散的白雾,似乎变得越来越浓,像要从脑子里逃窜而出,弥漫在她的眼前。
“我想洗澡了,妈妈。”
“好,我去放水。”
他乖乖地坐在一边,捏着手里的鸭子玩。
“好了吗,妈妈?”
“快了,一会儿你冲好了就先进浴缸,等妈妈帮……”她又停下来。
“嗯?帮什么?”
“……除了你,应该还有一个人……”她不太确定道。
他笑起来:“当然还有一个人。你也在这里,除了我,还有妈妈,不是吗?”
“不对!”她下意识地否定了,然而无论怎么挤,都挤不出应该还有一个的人是谁:“……不对。”
他跳进了浴缸里,溅起的水花打在镜子上,照出他咬着指甲的笑脸。
“这里,从头到尾,就只有我们两个人而已啊,妈妈。”
雾把呼之欲出的答案层层缠住了。
洗完澡后她催着他上床睡觉,走上二楼却在该往左边还是右边时犹豫了。
“好困啊,妈妈。我们回去睡觉吧。”他揉了揉眼睛说。
她嘴上应着,但牵着他的手愣在走廊上,不知接下来要往那边走。
“往这边。”仿佛是看出了她的难以选择,他拉着她向走廊的右边走去。
她由他拉着往前走了几步,很快又停了下来。
不对,他的房间不是在这边。
“妈妈?”他晃了晃她的手:“走啊,睡觉去了。”
“不对,你不是睡在这儿的……”
他一脸不解:“那我应该睡在哪儿?”
“你应该和弟弟睡在一起,在左边的房间里!”她松开他的手,脱口而出道。
迷雾冲破了她的大脑,终于弥漫开来。
“弟弟?”他偏过头想了想,然后扬起嘴角:“你是说田臻吗?”
这雾朝着他去了,先是腿,再是腰,接着脖子,最后脸,它一点点地叠在他身上,她就快看他不见。
“田臻已经死了啊,妈妈。”
“……什么?”
“你不记得了吗?”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对,已经很久了,你不记得了也是正常的。”
“怎么可能,你胡说的……弟弟怎么可能死呢?他明明,明明……他没有死,我记得的……”
“是吗?你真的记得?”他一用力,把她也拉进白雾里:“那你一定是记错了。弟弟死了。”
他死了很多次。
不信的话,我可以给你看哦。
数不清的,她未曾见过的画面,像雪花一样纷至沓来。
十几个年轻人,各自开着马力十足的跑车,在盘山公路上疯狂地前行,哪怕遇到了弯道也不丝毫不减速,开在最前头的那个甚至还从车窗里伸出手去,垂在急速而过的风中。
车毁人亡。
然后画面离开了盘山公路,变成了高耸的大楼,正在开着派对的屋顶。面容姣好的男男女女挤在一起,端着酒杯,摇头晃脑,放肆大笑。其中有一个不知是太高兴了还是喝得懵圈了,退到屋顶的边缘,直接躺了下来,大半个身体都挂在边缘。
自由坠落。
再来,又从大厦的屋顶回到了某间公寓的浴室。暴风过境一样,到处扔着衣服裤子的地板,东倒西歪的瓶瓶罐罐,浴缸里盛满了水,可是笼头并没有关,有人面色潮红地将自己埋入水里,抱着膝盖缩起身体的样子像是回到了母体之中。
安静溺毙。
…………
最后的一帧,是在贴着蓝色墙纸的房间里。
有个小朋友架着小提琴,握着的弓刚碰上琴弦,就被身前的女人拍开了手。女人的嘴开开合合,小朋友把手紧紧贴在身侧,低头认真听着,半分钟后,他又握起弓,可结果依旧。
一次,两次,三次……无数次。
他的动作越来越僵硬,似乎每一次都是在做最后一次努力。
可每一次后面都有下一次。
这些画面都被消去了声音。
照理来说,她听不见里面的人是哭是笑,是大叫还是沉吟。
然而她听得到。
“你的手不对,弓拉得不够直。”
“再来。”
“不是这样的,再倾斜一点……不对,你用心做了吗?”
“这么简单的动作你都做不到吗?”
“还是不对!为什么你就是做不好?”
她还听得到。
妈妈,对不起。妈妈,救救我。
“妈妈,你怎么哭了?”
画面消失了。
白雾也全部散去了。
耳边还有田臻的求救声,她伸出手却怎么都碰不到他。
空荡荡的像能延伸去另一个世界的走廊里,只剩下她和田然。
她的喉咙发出了奇怪的呜咽,有人往她的血液里注进了空气,心脏痛到她跪在了地上。
田然蹲下来,爬过去,搂住她的脖子,嬉笑道。
“不要哭,不要哭。田臻虽然死了,但我可以扮演田臻啊。我会扮演得很像的,妈妈。”
她放声哀嚎起来。
“……不是这样的,不行的…你们,谁都不可能取代谁的。”
肩膀上的手没有了。
她伏在地上,慢慢抬起头。
他正悬在半空之中,微笑着望向她。
“……然然?”
他又靠近了一些,伸手抚过她的头发:“妈妈,不要让失去的悲伤遮住了你的眼睛。你爱我,也爱田臻,我们在你心里都是独一无二的,就算真的有机会,我能重新活一次,但条件是要拿小臻交换,你会愿意吗?你不会的。你只是贪心,你要田臻,也要田然。你不可能都有的,因为我已经死了。我不能,也不想再在田臻身上活一次。妈妈,不要舍不得,也不要再追逐不存在的虚幻,你的时间停得太久,田臻等得太久,现在是时候你们一起往前走了。”
她怔愣地忘记了抽泣。
“所以,快点醒来吧,妈妈。醒过来,好好地活下去。我会在另一个世界,一直记挂着你们,想念着你们。”
“然然。”
消失前的最后一秒,他眨掉了含在眼里的一滴泪,让它顺着眼角流进自己的酒窝,笑着挥手道:“回去吧,妈妈。”
…………
田臻轻轻地拧开门,房间里开着一盏小夜灯,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只能大致看清躺在床上的人的轮廓。
他们回来时压着应川去医院,处理了手上的伤。应川不愿意住院,他难得任性,田臻本来就心疼得不行,他说不想住院,当然由着他了。反正不住院无非就是把所有在家休养的注意事项都记下来,再隔三差五地去医院换药嘛。主治医生被田臻紧张兮兮地堵着,问这问那,打趣道这么怕忘你干脆抄下来得了。不料田臻一拍脑袋还真去借了纸笔,端端正正地往医生面前一坐,那您再说一遍,都哪些注意事项来着?
大概是因为吃了药,回家的路上应川靠在他身上睡着了。
怕会碰到他受伤那只手,田臻调动了所有力气给他弄成一个舒服的姿势,躺在自己腿上。
把应川送到房间后田臻想下楼去找点吃的,由于他爸不让报警,陈叔和家里的其他人都只能在家待着干着急,现在他们安全地回来了,田臻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厨房里灯火通明的搞不好已经准备出满汉全席来了。
可是一出房间,却跟爸爸撞了个正着。
“去哪儿?”
“下楼去找点吃的。”
最初相见时的喜悦逐渐退却一些,两个人讲话还是有点淡淡的尴尬。
田臻搓了搓自己的袖子,往楼梯那儿走:“你要吃吗?我多拿一点。”
“等一下……”
这样兵荒马乱的一个晚上,最应该做的事情就是舒舒服服地泡个热水澡,然后躺进被窝,滚到应川的怀里,睡他个昏天黑地,一切都得明天再说。
可是田臻窝在被子里,听着应川的呼吸,脑子里却总回想起爸爸刚才跟他说的话,怎么也睡不着。
在翻来覆去了起码七八个回合后,他叹口气,不想吵醒应川,小心地掀开了被子。
“怎么了?”应川还是醒了,半睁着眼睛去摸他的手。
“没事,有点睡不着,想出去走走。”
“我陪你。”
说着应川就马上要起来,田臻赶紧压在他身上亲了亲:“……我就是想去看看我妈,你先睡吧,好不好?”
“好。”
田臻看着他又好好躺平了,笑着摸了摸他的眉毛,满意道:“真乖。那我去了。”
他刚要从床上起来,上一秒被他夸了真乖的人又拉住了他。
“再亲我一下。”
田臻盯着那轮廓看了很久才终于下定决心了一样,悄悄地走近过去。
妈妈就那样安静,平和地躺在床上。
最近一次这样仔细地看着她的脸都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田臻望着她,有些走神。
忽然的,有眼泪从妈妈的眼角流下来,田臻没有多想的用手指轻轻抹去她的眼泪,可是像怎么也抹不完一样,眼角始终擦不干。
是不是做了噩梦呢?是什么样的噩梦呢?
田臻握住她的手,犹豫片刻,把它翻了过去。
一条又长又深的疤,横在她细白如瓷的手腕上。
小臻,我想跟你,郑重地道歉。
就像你在爷爷病床前说过的那样,这么多年来,我从来没尽到过我应尽的责任。是我太懦弱了,只会一味地逃避,才把我们这个家弄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你和爷爷,怎么怨我恨我,都是应当的。
但是小臻,我请求你,不要恨妈妈。
田然去世的事,有时候她能想起来,有时候她想不起来。想起来的时候她白天让你学田然说话,走路,拉琴,晚上等你睡了,她又会情绪崩溃,跪在你床边一遍遍地和你说对不起,我怎么劝她她都不肯走开。后来有一天晚上我醒来,发现她不在房间里,我找遍了整个家,最后是在你们房间隔壁的浴室找到她的。
我抱着她去医院的时候感觉她撑不下去了,如果她继续待在这里,余生的每一天或许都会像活在地狱里一样。而我也撑不下去了,我不知道要怎么挽救她,挽救你,挽救我们这个家。我只能消极地应对,把你送到爷爷这里,然后带着她逃出去。
小臻,欠你的太多,我知道说再多对不起都换不回过去了的时间,只希望还能有一点机会,让我们学着重新成为你的家人……
田臻睡意朦胧间感觉到有人的手指在拨自己的头发。
他忍了一下,最终还是太痒了,没法继续睡下去,于是带着一肚子的起床气不情不愿地睁开眼来。
打了一半的哈欠被他吞进了嘴里。
他昨晚怎么在这里睡着了?他一点印象都没了。
妈妈正靠在枕头上看着他。
她的视线让他下意识就喊出了那声妈。
她原本有些木然的眼神瞬间变得灵动起来:“你……”
听到她略带疑惑的声音,田臻像地板上有刺一样立刻就弹了起来往门口逃去:“我、我……我不是……我这就出去……”
“田臻……”
田臻握在门把上的手顿住了。
“你是小臻吗?”
他不敢转过去也不敢说话。
犹豫了好一会儿,才站在原地笨拙地点点头。
“……小臻,转过来让妈妈看看好不好?”
田臻握着把手,慢慢蹲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