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宣仍记得那一日,景福宫的宫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地前来叨扰。他随后前去宫探看,吴充容躺于床边奄奄一息,瞧见他来,混浊的双眸竟闪现异样的神彩。他上前将她揽在怀中,她竟有了生气,絮叨着跟他说了许多往事,说得他心生愧疚,满怀怜悯。他陪着她用了午膳,将小厨精心熬制的米粥一勺一勺地喂到她口中,看着她一口一口地咽下,眉宇间洋溢着浓浓的幸福。可是他知道她是好不了,她睡着的时候,他坐在床边陪她良久,瞧见她呼吸均匀、面色安详,这才静悄悄地离开。
他出门的时候,瞧见立于殿外廊下的碧游,依旧是那个瘦削而倔强的身影,陪着他走过了多个春夏秋冬。这后宫嫔妃旧人去,新人来,反反复复,可是她依旧在陪在他的身边。
“皇上不多陪她一会儿吗?”碧游见他走来,扭头瞧着廊檐外灰蒙蒙的天色,不由低声而问。
她觉得这吴充容有些可怜,无论她耍了什么心机手段,为的不过是一个男人的关爱。不过,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长乐宫的那位夫人为了她的尊贵荣宠不知害了多少宫妃,她一路走来,不知踏着多少人的尸骨。如今落得这般下场,也算是老天的报应!
当晚天才刚擦黑,景福宫哀嚎声一片。楚宣听闻噩耗时,正一个人对着棋盘发呆,手中黑子忽地滑落,紧接着殿门被推了开,冷风随来人呼啸而至,带着龙涎香的一室暖意皆被吹散。
楚宣并未曾匆匆前去景福宫,只是淡然地下了诏书,一切按其品阶治丧下葬。这样的结果,他早在就脑海中演练数遍,意料之中,却不在情理之内。太医说她得的是心病,心病须得心药医,他是她的一味心药,只是她却不是他的那味药。若是要怪,便只怪她不该听由家人安排入得这宫来。毕竟自打他登基以来,从未在民间采选秀女,这后宫近半百的嫔妃,多是皇亲贵胄极力举荐而来。
冬日的寒意越发浓重,吴充容薨后,迎来了初冬的第一场雪。并非是洁白飞舞的雪花,那雪如粉面似的簌簌而落,才刚落地,便化成了雪水,瞬间晕湿了青石铺就的地面。
朝臣一直热衷于谈论皇嗣之事,有人写了折子提议来年春季采选秀女,楚宣便借口哀悼逝去的吴氏昭容将这事推了。众臣皆是叹皇帝用情至深,便也不敢多言,选秀之事就这么不了了之。
锦瑶如今也出了月,虽说身子仍是羸弱,精神头却比先前好了许多。有了吴充容的前车之鉴,楚宣近日常到碧月宫走动,毕竟他曾答应过锦瑟要好生照看锦瑶,唯有对她,他不能食言。
这日才刚下朝,楚宣便去了碧月宫,锦瑶忙细致地装扮好迎出殿门,见了他来,笑得眉眼弯弯。她那一双杏眸脉脉含情、潋滟生辉,就那么直直地望入楚宣的眼眸,那一瞬间,竟让他有些失神。她这般顾盼的神色,恍如情窦初开的少女,就好似多年前才下嫁入府的上官锦瑟。当年她才初嫁,与他好得蜜里调油,往日那段幸福的时光,令他永世难忘。
与她温存了片刻,楚宣暗想着要如何跟她开口说一件事。前两日他去长乐宫探望孝贤夫人。毕竟吴充容是她的远房亲戚,也是她初入宫时才与这位夫人叙话时相认。如今她逝了,留下了未及两岁的小公主楚慈,孝贤夫人难免要思量着如何安置这位失了母妃的可怜婴孩。
楚宣本是提议将孩子养在淑妃锦瑶的名下,可是那位夫人体恤才刚出月、身体羸弱的锦瑶,便婉拒了他的建议。她将这后宫妃位的几人数了个遍,仍是没寻到满意的。纠结了许久,她终于寻到个妥帖的法子,提议让景福宫的掌宫女官幽月代为抚养。
“那幽月向来体贴细致,也算是看着公主一点一点地长大,若是皇上能给她的名份,将公主交由她抚养真是再好不过了。”
当时她轻描淡写地说了,听得楚宣却是一愣,不由自主地拧着眉,神色有些不佳。
“我也知她没这个造化,不过是担个虚名而已,随便给个封号,让她名正言顺地照顾好公主便可,也让我这个快要入土的老婆子安心!”
作为楚宣乳母的孝贤夫人对他的性子摸得极透彻,三言两语便说得楚宣毫无反驳之力。加之楚宣对她一向敬重,便先口头上应了下来,不过封号之事还要与锦瑶相商。
“皇上可是有心事?”锦瑶与他絮叨些家常,却见他只是随意敷衍,不由体贴地问道。
楚宣见她主动发了问,便毫不犹豫地将此事跟她提了。
锦瑶听后面色如常,摆弄着手中云帕说道:“既然是为了小公主好,那便按夫人所说去办吧。至于封号,还是请皇上定夺为好。”
“她不过一介普通宫人,看在孝贤夫人的面上,就封为‘常在’吧!”
对于那名叫“幽月”的宫人,楚宣并无印象,只觉是孝贤夫人卖了个面子让她捡了个天大的便宜。
三日后,这后宫之中便添了位新常在,让许多宫人艳羡不已,不过一名小小的宫人,竟攀了高枝一飞冲天,实在是令人刮目相看。然而当事人李幽月的却并露喜色,依旧是平常那般模样,可心里头却有万千思绪杂乱横生。她比谁都明白,她不过是孝贤夫人手中的一枚棋子,在这一场棋局中也算是个不可或缺的角色,可是最终的命运只是个弃子而已。她虽没有选择的权利,但总有挣扎与改变的能力,在宫中这些年,她有她的不甘!
对于锦瑶来说,孝贤夫人这小小的举动正是暴露了她隐藏多年的野心。可是这些年她隐于幕后筹谋的那些狠辣之事却唯有她最清楚。碧游先前不过是查出了连皮毛都不算的蛛丝马迹,不过顺藤摸瓜查到了幽月,也算是有所斩获。只是吴充容的死,却是在她的意料之外。难道说,这吴充容对于孝贤夫人来说,也不过是枚无足轻重的弃子?不过比起那幽月,吴充容总算是自家人,她怎么就忍心让她孤零零地香消玉殒?
碧游来探望时,锦瑶便将心头的疑惑说与她听,谁知她听了半天,也是云里雾里不得要领。
“听闻幽月往日也是在御前走动的,说起来,那时与你也算是同僚,你可知她性子如何?”
虽说那位幽月只是被封了常在,赐居小公主所处的茗霜阁,一连数日来,皇帝也只去瞧了小公主一次,并未留宿于宫内。可是锦瑶却如临大敌一般,她总想着依孝贤夫人的性子,只怕其中又有什么阴谋。
碧游歪头想着往日种种,觉得那位姿色上佳又博得孝贤夫人青睐的幽月必定不是简单之人。当初她也曾提点过身为锦朱的她,后来又调派到了吴充容跟前伺候着,想必前些年她被溺莲池之事也与她们主仆二人脱不了干系。
“她生得秀美无双,在御前伺候时谦恭有礼,并非是个狐媚之人。不过她毕竟在宫中浸润多年,眼下又受长乐宫那位的青睐,虽算不得长袖善舞,却也不是个简单之人。”
碧游老实地答了,心里却觉蹊跷,依孝贤夫人的个性,只怕这幽月只是个缓兵之计,可见她后面是要有更大的动作了。不过她这两日倒是听楚宣提起件事,听闻这孝贤夫人近日要出宫前去云州的慈安寺礼佛,说是要在那儿住上三五个月,也不知她私下里到底有什么筹谋。
“唉,且先走一步算一步吧!”锦瑶听过,思量片刻,一时也起不出什么主意,只得摇头叹道。
碧游并不知这孝贤夫人下一步有什么动作,便将孝贤夫人将要出宫之事跟锦瑶提了。
二人思来想去,也不知这位夫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心底里却有种山雨欲来的压抑之感。
孝贤夫人是在仲冬时节出的宫,秉着她一向从简的原则,此次出行的阵仗并不大,只带了四名贴身伺候的宫人及是一队护卫。楚宣早先已在云州打点妥当,因此对她的出行尚算放心。
自孝贤夫人离宫之后,锦瑶的心思开始活络起来,如今她身子也恢复得差不多了。楚宣近日来也不曾召幸其他嫔妃,又因源州闹了灾荒之事而忙碌了好一阵,直到前两日才得了空闲。
他私下派人查探后宫之事,却一直不曾有进展。当年柳玉珍之事,他刻意命人留下了一些药粉,让那人拿了去查,只是查了月余,也不曾查到这方子是何人所配。这事情一直停滞不前令他极为心烦,这后宫一日不能安宁,他一日便不能安心。
他正坐在书案前以肘撑脑袋神游天外,冷不丁鼻尖掠过一股幽香,下一瞬,一盏香气扑鼻的热茶便摆在了手边。
“听闻你这几日又不太老实了?是不是御前的活计太过悠闲,让你闲得发慌逛到了昌乐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