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嗓音低沉中带着请求,沈荷别过脸,只见他喉头滚动,两片红粉的薄唇上下启合,从中吐出温柔的字字句句:“我出身微寒,人品质陋,幸得沈老爷提点教诲,终身不忘。然而,对小姐,齐映绝非感激之情,主仆之意,更非因为感念沈老爷恩情,而移恩移爱,以身图报。小姐务必相信,我心爱慕小姐多年,只是身无功名不敢妄言折辱小姐名声,待殿试过后,尘埃落定,齐映自当书信一封,寄往秀州,向冯老爷求娶小姐。”
“小姐可愿意……”他扶住帘帐,急着向找个东西抓牢,满脸忐忑地问,”……,可愿意嫁我为妻?”
沈荷一震,望他良久。床前的少年因为她的沉默不语而愈发紧张,他略曲着背脊,谨慎谦微,如同在请求,高高俯下眼神,近乎信徒的虔诚。
“我不能答应你。”她眸光一凝,深深吸了口气,“京城风物无限,高达显贵多如过江之鲫,多少人想要留在京城,或为有朝一日回到京城提前铺设道路。你既想为官,不到权力上层,想做的事如何能做成。而我,我只会把你从这高高的台阶下拽下来,让你坠入底层,齐映,寒窗十载,心酸自知,我不能这么做。何况,如今的我——”
齐映一愣,脸色骤然苍白:“不,是我高攀。”五指收拢,越攥越紧,他倒抽一口凉气,猛然松开,再次蹲下来,与她齐平,“小姐,我拼命向上,力争向前,为的是在好大天地中拥有更大的能力保护我所在意之人,免她惊忧困苦。不论小姐要面对什么,齐映愿与小姐一同面对,前路在前,事在人为,小姐不必为我担忧。”
沈荷的双眼忽如进砂砾一般,磨得眼肉生疼,两道泪骤然滴落。
“呆子,我若杀人放火,你也要与我为伍吗?”
“为何不,小姐所杀必是该死之人,纵火所焚必是当毁之物。齐映不会问,永远相信小姐所做的事,自有缘由。”他一手撑在床上,一手伸去为她拭泪,“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问我生辰是何日,我一时结巴答不上来。小姐对我说,‘那便把我的生辰借给你吧’,姨母听了,指正了小姐几句,小姐不以为然,反对我笑。”
冰凉的衣料吸走晶莹的泪珠,他抬起手,袖口顺之滑下,露出骨节分明的手腕,“事情已经过去很多年,大概小姐记不得了,我却印象深刻。在村中,同村同龄的孩子不屑与我为伴,时常欺凌辱骂我,与之相比,小姐是第一个对我展露笑颜的人。第一次相见,小姐对我没有一丝一毫的防备与厌恶,你的笑容,像是照进长夜的一道月华,照亮我荒芜的心境。可是明月总会疲累,如果明月疲累了,该换我来照亮前路,哪怕粉身碎骨化朝阳,齐映无所畏惧。”
他撩开沈荷被冷汗打湿的碎发,粗糙的指腹抚过她秀气的长眉,“人生短短几十载,富贵总有烟消云散的一日,我只想把握住,最想守护的长夜月华。小姐,你不是孤身一人,不必事事自我筹谋,你还有我。所以答应我,给我一个机会,为你排忧解难,为你遮风挡雨,好吗。”
她伸手,攥住他的衣角,万千委屈顾忌,化为柔弱无助的一句:“齐映,我害怕。”
齐映犹豫片刻,膝上,拥她入怀,下颚抵在她散着清香的发顶:“无需害怕,小姐不是常说人定胜天吗,暴风当下难捱,万事过后雨过天晴。”
怀中的人明显地一顿,继而伸手环抱住他的腰际,紧紧地,似乎用尽所有力气。齐映轻哼一声,嘴角微微扬起,就算疼死,他也甘愿,何况她的力气也没有多大。
碗里的粥凉了,周嬷嬷回过身,悄悄抹去满脸的泪,再去将粥端去客栈厨房,请人热上一热。
第二日,齐映起了一个大早,请来一位老郎中为周嬷嬷诊看断指的伤口。这位老郎中本是随军多年的医官,年老后大儿子接棒,他便在家乡开了间医馆,专门治疗刀伤烫伤。别说断指,断胳膊断脚白骨外露什么的,他见得多了,对这类钝器所制的伤口见怪不怪。
老郎中情绪平稳,也叫周嬷嬷不那么紧张。他解开缠绕虎口的白纱,先检看一番断指的伤口愈合情况,又细问开的药方,用何药涂抹伤处,周嬷嬷的伤势皆由沈荷料理,她一一告知,对答如流。老郎中看她一眼,不时点头抚须,似乎很是认可此前的救治方式。
“这位姑娘聪慧有条理,倒像学医的好苗子。”老郎中开好草药方,笑言起身,转向上前来的齐映,谢绝他的诊金,“齐公子何须这么客气,老朽行走几步,舒展舒展筋骨,求之不得呢。举手之劳而已,钱就不必给啦。药单拿好,按着这个方子制膏,一日一次涂抹在伤处,仍照之前那样,两日换一次纱,伤处不要碰水,不要提重物。养到长出新肉包合起来,便可以弃掉白纱,不用再抹膏药。”
老郎中一再坚持,齐映不好推说,送至客栈门外,老郎中将药箱递给小童,侧身笑道:“送到这里足够了,齐公子,带我向刘大人问声好。”
齐映一揖:“多谢先生,齐映必将先生问候转呈恩师。”
老郎中点头一笑,挥挥手,便同小童离去。人一走,周嬷嬷便夸起老郎中,京城的郎中沉稳持重,态度谦和,看病还不收钱,果然皇城脚下,大不一样。
三人边往回走边说话,街头传来哒哒的马蹄声,伴随有人呵道。京城百姓早习惯了这种突然要让道的日子,街道上的行人纷纷自觉站到两侧,让开道路。粼粼春光,装点不俗的香车宝马引人注目地行进着,最终停在一座光鲜亮丽的大宅前。
车中下来一位老爷,面白无须,两眼眯眯,周边围绕着两个样貌俊俏的青年,簇拥着他进入大宅。门合上,路人如同水流,继续聚拢到一处,小小插曲,很快在行人的脚步里抹去了。
明晃晃的春光招摇,行人笑语:“呵,派头比驸马爷还大,没根儿的比有根儿的强。”
“哈哈哈,头上几个脑袋,小声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