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上元节这一日,宫中照例也要摆宴,端仪长公主才刚生产,如今尚且在坐月子,自然不便出席。尽管如此,皇帝却仍未有邀请端淑长公主参宴的意思,杨桃也只得照办。
只是端淑长公主究竟是皇帝名义上的姐姐,她若铁了心要入宫,杨桃这个做皇后的,也不好拦她。
元宵夜宴后,皇帝因见着了端淑长公主,心里大感不悦,早早便回宫去了,端淑长公主见状,自然不依不饶地追了出去。
杨桃身为皇后,便只得和颜悦色地主持完这场家宴,待众人吃饱喝足,便发话让众人散去了。
及至晚些时候回到昆仑宫,杨桃卸下了累赘的珠钗,才刚换了一身常服,打发了几个宫女下去忙活,自己则安安静静坐在灯下看书。
这时屋里的烛火渐渐暗下来,杨桃拔下发间的银簪,轻轻在烛芯里一剔,烛火跳跃几下,屋里便又明亮起来。
正当杨桃才要继续翻书时,云深却进屋前来回话,说是端淑长公主过来请安了。
杨桃颇为讶异地挑了挑眉,命人引她进了正殿喝茶,自己另外换了一身稍显正式的衣裳,也就前往正殿接受长公主的请安。
端淑长公主拜礼时,面上不耐的表情显而易见。杨桃深知她的脾性,自然不以为意,便也不曾难为她,反而笑着赐了座,更是先行开口与她寒暄了一句:“经年不见,皇姊容貌依旧。”
端淑长公主才刚落座,正低头理着裙摆褶皱,听见这话,也是一笑:“这话该是孤对皇后说吧?经年不见,皇后风采容颜依旧……错了,如今皇后是皇后了,风采容颜更胜从前了。”
“孤”是长公主对下的自称,面对皇后,端淑本不该如此称呼,但她从不曾将宫里这些后妃放入眼里。何况她是皇帝的姐姐,即便皇帝再怎么不喜欢她,这也是不可更改的事实。
这后宫里,除却皇帝以外,自然也没人敢随意问责于她。
杨桃仍是笑着接了这话:“皇姐谬赞了,这一切还得多亏陛下福泽庇佑。其实这会儿天色已晚,皇姐实在不必非来昆仑宫这一趟。”
端淑长公主听见这话,脸上的笑意竟是慢慢冷淡下来:“孤跋山涉水从胡地归来,若不过来瞧瞧他新册的皇后,问候一声,又怎能心安呢?”
杨桃轻轻抿了一口助眠的牛乳茶,点头赞道:“陛下若知皇姐有这样一份关切的心思,必然也十分欣慰。皇姐一直对陛下事事关心,孤看你们虽无血缘关系,实则却早已胜过世间诸多的亲生姐弟。”
端淑长公主的神色就在一瞬间冷了下来,当即将手边的茶盏打翻在地,豁然起身:“你都知道了,是他都同你说的么?”
原本在外间守着的宫女听见动静,正要进来收拾,但却被杨桃挥手叫退了:“孤与皇姐相谈甚欢,畅谈之余才失手打翻茶盏,不足为怪。这儿交给沉香就是了,你们都下去吧。”
几个宫女自然遵身离去,杨桃这才笑着看向端淑长公主:“陛下说你是功臣遗孤。”
这时的端淑长公主,即便被揭开身份,却仍然摆出了从前那幅高高在上的姿态,一面冷笑出声:“当日孤与陛下在甘露争执,你都听见了吧?孤对你的厌恶,想必你也十分清楚。如今孤遭陛下厌弃,你却贵为六宫之主,这会儿又何必在孤跟前摆出这么一幅大度模样,没的叫人恶心。”
杨桃只是低头看着沉香收拾着地上的残渣,似笑非笑地说道:“如今孤已为中宫皇后,此生除一家和乐外,再别无他求,更无须惺惺作态。他尊你一声皇姐,孤自当如此。即便你遭陛下厌弃,于孤而言也无半点益处,孤又何必对你落井下石?皇姐又并非……”
杨桃说到此处,似乎也觉察出几分不妙,很快便住口不说了。
反倒是端淑长公主,似乎并没有任何要掩饰的意思,反而理直气壮地反问了一句:“不是妃嫔又如何?孤非他亲姐,即便喜欢他,又有何不能!”
不等杨桃说话,她便已缓缓踱到了杨桃跟前,嘲讽地看着她:“即便你如今贵为中宫皇后,也不过是他众多女人之一。如何比得上孤是他的姐妹?不论我犯下什么过错,他也心有恻隐,不肯惩处。至于你这位皇后…听说是入过冷宫,也遭过贬斥的,如今与她们共享一夫,感受如何啊?”
杨桃未料尘封在心底多年的记忆竟被端淑长公主狠狠挖开,恍惚间她似乎又看见了那场熊熊烈火,昔日的不甘与怨恨,到如今全然化成了面上一个冷笑:“皇姐说的是,陛下对亲姐妹一向厚待。否则何以让端仪入宫守岁,又准她在昆仑宫坐月。更准皇姐与英王一同代君回胡,此次更是先召皇姐回京……本来孤也奇了,那日说接你二人回来,陛下却说只接一个,见着你孤就明白了,琏哥儿不及皇姐在他心里头重要,万事该当以皇姐为先的。”
端淑长公主自然也听出了杨桃的话里有话,一口银牙紧咬,目露凶光,但转瞬笑得更是轻蔑:“你不必拿这话来激我,无论如何,我都是他的'皇姐',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至于你呢,当日一个无关紧要的妃嫔流产,他就能狠心将你打入冷宫,又因一个胡姬的死而贬斥冷落你。不过是仗着你老子的功绩,他才肯多看你一眼,如今当上皇后了,你倒越发得意,竟忘了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杨桃尽管已然强自压着心里的怒火,但昔日那股不服输的劲儿,却被她这番话给激了出来,这时只听她微微笑道:“服侍陛下乃孤之荣幸,更乃六宫姊妹之荣幸。如今我被册为皇后,自然是诚惶诚恐,无不时常感念皇恩浩荡。皇姐到底是金枝玉叶,即便是驸马在时,也得对你礼敬三分,不能感同身受,也不足为怪。”
“那又如何?!”端淑长公主知道杨桃的言下之意,便是嘲讽她碍于伦常,不能随侍皇帝左右,当下气得狠狠掼了她手边盏子,俯身迫视她:“你知道那么多我与他的事,可是想来有一些,是他不敢与你说的吧?元年他收服匈奴之后,在胡地的庆功宴上,他喝了很多酒,他有没有告诉你,他是在哪里歇的,又有没有告诉过你,他为何接我回京,还将他从前的靖王府改为公主府?”
她愈说愈是冷静,到最后竟是颇有兴致地盯着杨桃的脸色,“文柔妃当日小产是我做的,陛下知道,但陛下想要保全我,她又能怎么样呢?当日你的春深小产,也是我做的手脚,她要借我的手扳倒你,我又何乐而不为呢。比之三年时你受冤之后被打入冷宫。陛下待我与待你,究竟如何,现下你也分明了吧?”
杨桃原本是面不改色的听着,可是愈到后头,脸色却愈显苍白,才刚蓄好的指甲几乎要抠进血肉里,可她如今贵为皇后,即便有再大的不满与怒火,也要极力维持着表面的镇静。
杨桃努力做到能够与她平静地对视,可事实上她的心中却无端漫生出一丝恐惧,不知过了多久,杨桃终于缓缓开口道:“不论如何,那都是从前的事儿了。”
她拼死抓住那最后一点理智,冷声对她说道:“若陛下如今仍然珍你重你,你也不会来昆仑同孤说这一番话。即便你二人果真有情,他也绝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纳你入宫。何况今因琏哥儿之事,他早已对你心生厌弃。你与他的前缘,早已结束了。”
说到这儿,她的脸上终于又慢慢泛起一丝冷笑:“孤记得皇姐今年……已有三十五岁了吧?如今后廷的诸位姊妹都是芳华正茂,陛下又何必舍她们而取你?与其花这些心思在陛下这样一个于你而言不可能的人身上,倒不如趁着现在风韵尚存,寻个正经驸马,安稳度过后半生吧。别让陛下仅存的一点手足情,也被你消磨殆尽了。好自为之啊……我的皇姐。”
杨桃就那样冷冷看着端淑长公主,看着她在听罢这番话后,脸上的血色是如何一点点退却的。正如她自己在听到皇帝与端淑长公主的过往时,心里泛起了多大的惊异与憎恶。
可他,终究是大周的皇帝,是她的子清。
那端淑长公主还要再说什么,却已被三宝为首的几个黄门动手“请”出去了。
“放肆!我是堂堂的端淑长公主,你们这群奴才,怎敢如此无礼……!”
不过转瞬,这嚣张跋扈的声音便离昆仑宫越来越远。杨桃“送”走了这位客人之后,自己也像被抽去了浑身的力气,一时歪倒在地,久久不能言语。
只有沉香在经历过这场争执之后,一言不发地收拾好了残局,然后另外奉上一盏热茶,轻声安慰着杨桃:“奴婢虽然什么都不懂,可奴婢记得杨大人对奴婢时常会说一句话,他对奴婢说,要奴婢相信他。所以殿下,您也一定要相信陛下啊。”
杨桃似乎有些动容地看了一眼沉香,当下虽是重重地点了点头,可这一夜,她仍然是怀揣着满腹心事胡乱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