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明很小的时候,就跟着父亲一起进行民间的社火活动。

他父亲就是那个踩着高跷,扮演关公的人。

是社火的主角。

净明的父亲一般会在扮演关公之前,喝上三斤的白酒,对普通人来说,三斤白酒已经算是致死量了。

但对于他们这些以社火为生的关公扮演者,三斤酒,才能让村民们相信他真的是关公附体。

净明一直很不理解。

明明前一刻还是个大字不识的文盲,在哪儿都不会受到尊重的下等人。

但却在脸上涂满红颜料,三斤白酒下肚,眼神迷离之后,成为村民争相跪拜的对象。

“他们跪的不是我,是我表演的关公。”

父亲看出了他的疑惑,给他解释道。

小时候的净明抬头望向父亲,很好奇的问道:“真的有武圣人吗?”

“没有。”

这是身为关公扮演者的父亲,给他的肯定的回答。

“武圣人义薄云天,他要是成神了,可不会看着我们受苦,早就来帮助我们了。”

父亲给了净明一个看似荒唐,但却意外合理的理由。

净明小脸很纠结,“那他们为什么还要拜你,明明连父亲您都能够想明白的道理。”

“……”

父亲哑然,但却无法反驳

父亲叹了口气,说了一个小孩子可能不懂的道理:“不要站在泥潭外,去批评那些已经深陷泥潭的人。”

“他们是……心甘情愿被骗的。”

看见净明懵懂的眼神,父亲便不再说下去,只是继续叹息道:“你长大就懂了。”

净明继续问道:“没有武圣人,那有其他神吗?”

“……”

父亲沉默了半晌,

“幺儿,你记住,这个世界上没有神。”

“以前没有。”

“未来也不会有。”

“就算有,那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净明反驳道:“他都是神了,就随便从指甲缝里露出那点东西,都可以让我们生活变得好一点吧?”

“他都是神了,为什么还会关注我们这些普通人呢?”

父亲一句话问住了净明。

净明语塞半天。

父亲接着说道:“知道为什么我们活得痛苦吗?因为我们是人,有五情六欲,有痛苦,有爱别离苦,有求不得苦。”

“什么才叫神呢?”

“他们没有我们这种痛苦,不会贪婪,不会生气,不会妒忌,不会因为苦难而哭泣,哪怕他们偶然间低下头看到了我们。”

“会怎么样呢?”净明仰着头,期盼的问道。

“只有两种结果。”

“要么,他们会忽视我们,就像我们忽视脚下的蚂蚁一样。”

“要么,他们也会像我们对待蚂蚁一样,好奇的驻足观看,然后……毫无负担的踩上一脚。”

“……”

小时候的净明并未听懂父亲的话,他只是看着父亲那张被三斤白酒折磨到狰狞的脸,将这句话深深的记在心里。

多年后。

净明接过了父亲的传承,扮演起了不存在的武圣人,踩着高跷,喝着难以下咽的白酒,跨过那些因为瘟疫而死的人。

为他们祈福。

哪怕他父亲就是因为饮酒过度而死亡,他却要为了生计,继续活着。

看着朝着他下跪的人。

看着农妇痛哭流涕前脚刚痛骂完上天不公,后脚又虔诚的请求武圣人救一救他们的孩子。

看着家里穷的吃不上饭了,却也要在社火这一天给“关公”献上一袋米的穷农。

净明感觉这群人愚蠢的可怜。

于是他故意在一场重要的社火场合里,折断了高跷,醉醺醺的躺在了地面,故意的表现出“凡人”的一面。

让他们明白……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什么神!

你们在自欺欺人!

真要有神,为什么不救自己的父亲?

真要有神,为什么扮演神的他,会如此凄惨?

但没人信。

他们只认为净明根本没有学到他父亲的本事,失去了让关公附身的能耐,他父亲的死,也根本不是什么饮酒过度,只是……完成了关公给他的任务罢了。

甚至,在他父亲死的那天,村民们还传,他父亲和关公是同一天死的,这是……他妈的祥瑞!

那天后,净明消失在了自己的家乡。

从此再没有人能够狂饮三斤白酒,还能踩着高跷保持清醒的人,社火没了关公,大明寺多了一个净明。

净明本来打算老死在大明寺内。

直到这一天。

神,真的出现了。

和父亲说的一样,他就像是人看蚂蚁一样,一脚……带走了大明的安稳,也带走了净明心中最后一丝底线。

“我,要成神。”

“……”

这是嗔在茧内做的梦。

如同走马灯一般,将他前半辈子的事情走了一遍。

很多事情,身为净明一部分人格的他,并不清楚,尤其是为什么净明会出家,为什么他会做出这种事情。

死亡前的走马灯,以及破茧重生后的新生,帮他解开了很多谜团。

净明狠下心来分开了自己的五个人格,贪、嗔、痴、慢、疑,因为他想成神,而父亲的那句“神,是没有人性的”这句话,成为了改变净明一生的话。

在扮演关公的时候,他见过贪婪的地主,见过愤怒的父亲,见过没有主见愚痴的农妇。

见过傲慢如高山一般遮蔽了双眼的大明皇上。

以及生性多疑的自己。

放弃人性,才能成神。

净明不想去做父亲口中的那只蝼蚁,也痛恨那些“害死”父亲的愚痴民众。

甚至,当净明剃度出家之后,在寺院里也能看到和当初跪拜他的村民一样愚痴的信徒。

人,都一样。

愚蠢。

无知。

贪婪。

傲慢。

多疑。

想要成神……就得斩去这些。

于是,便有了贪嗔痴慢疑。

嗔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只有自己最特殊了,因为净明本就不是一个喜好生气的人。

他的怒,来自于他的父亲。

那个因为如同毒药般的三斤白酒,痛苦让父亲的脸,变得常年狰狞,如同“愤怒”一般。

他恨的不是那白酒。

愤怒的也不是那些愚昧无知的跪拜者。

他愤恨的是……这不公的世道!

“幺儿,既然世间没有神,那我们就变成他们的神!”

“幺儿,举起你手中的刀,砍了他,砍了他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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